長安豪貴惜春殘，爭賞街西紫牡丹。别有玉盤承露冷，無人起就月中看。--裴潾《裴給事宅白牡丹》
唐代文學之盛，表現在題材的多樣與詩境的深廣。咏物詩尤為士人所喜，蓋以物寓志，既可避世諱言，又能彰顯人格。裴潾《裴給事宅白牡丹》即為此類之佳作。其詩篇幅不長，然意象精粹，對比鮮明，寓意深邃。此中既有對世俗浮華之諷刺，亦有對高潔品格之禮讚；既承唐代詠物傳統，亦開後世審美之思路。 一、白紫對照，境界分明 詩人以紫牡丹與白牡丹作對比。紫色，在唐代為尊貴之色，常見於王公貴族之服飾，尤以「紫袍」為高官之象徵。紫牡丹因艷麗而為長安豪貴所競賞，遂成世俗審美之所繫。白牡丹則清素孤高，雖姿態秀逸，卻無人注目。此一對照，不獨是色彩的對立，更是價值觀的碰撞。詩人藉此揭示：世人多重外華而輕本質，善慕權勢而少知高節。 此種安排，乃是「託物寓意」之典範。詩人實自比白牡丹，以清高孤潔之姿，對照權貴流俗之紫花，從而映照自身在仕途中的孤立無援。由是，白牡丹不僅是一花，更成為人格的象徵。 二、隱喻與反諷，詩心自見 「長安豪貴惜春殘，爭賞街西紫牡丹」表面寫貴族惜春之情，實則隱含諷刺。所謂「惜春」，不過是戀慕繁華之姿，猶如對權勢的趨附。詩人以「爭賞」二字，揭露了世俗之浮淺與盲從。反觀白牡丹「玉盤承露冷」，既是寫其質地之潤白，亦寓高士之孤貞。月下清光，冷露盈葉，正合其清素孤潔之性。 更值得注意者，是「無人起就月中看」一語。此句不僅是寫實景，亦有深厚的文化意蘊。月亮在中國詩學中常寓孤高清冷之象，如嫦娥奔月，獨守廣寒。詩人以白牡丹比擬月宮之花，清冷孤絕，不為世俗所近。此種意境，使詩歌由單純的咏物，上升為人格的象徵與哲思的抒發。 三、詩學視野下的多重闡釋 儒家詩學重在「諷喻」。此詩正合「怨而不怒」之旨，詩人不直言世道不公，而以花喻人，諷刺世俗偏重浮華，忽略德行，冀喚醒世人之價值觀。 道家美學則講清靜自守。白牡丹承冷露於玉盤，獨放於月下，正是「遺世獨立」的姿態，映照莊子「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之理想。詩人未必有意直引道家哲思，然其意境自可與之相合。 唐代詠物詩傳統中，士人多藉草木禽蟲以抒懷，如駱賓王《在獄詠蟬》之「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裴潾此詩亦在此一脈絡之中，但其獨特處，在於他著意於「冷」與「孤」，構築出一種更具內向性的審美體驗。此正反映中唐以降士人在政治紛擾之中的處境：既欲守節，又難遇知音。
四、接受美學與審美效果 「無人看」本為冷落之景，然詩人巧妙地使之轉為美感之源。讀者正因詩中描寫白牡丹的孤寂，反而更願以目光凝視之。此種「缺席」的描寫，轉化為「存在」的強化，遂使白牡丹之清高，成為審美的焦點。 這裡隱含一種哲學意義：真實的價值往往不在眾人喧嘩之處，而在寂靜無聲之境。白牡丹之美，因「無人賞」而更見其真。這一點不僅符合中國美學中「幽獨之美」的傳統，也與後世文人「孤芳自賞」「遺世獨立」的理想相契合。 五、文化脈絡與歷史意涵 牡丹在唐代，被視為富貴之花，洛陽尤以牡丹聞名。白牡丹雖色清素，卻在當時並不如艷紫之花受寵。裴潾選擇白牡丹為題，實際上是對時代審美的一種挑戰與反思。他不僅是咏花，更是對文化風尚的評議。此詩因此超越單純的咏物，而具有文化批評的意涵。 在士人心態方面，詩中所顯現的孤高與寂寞，正折射出中唐以降文人士大夫的精神處境。政治舞臺風雲詭譎，許多有才德之士不為時用，只能寄情於花木，以自見其志。白牡丹遂成為其心靈的寄托與人格的象徵。 六、結語 總觀此詩，裴潾以簡潔數語，營造出鮮明的對比與深邃的意境。紫花之喧鬧，白花之清冷，構成了世俗與高節的兩極。詩人自比白牡丹，雖孤而不屈，雖冷而彌芳。其詞雖短，卻融合儒家之諷喻精神與道家之超逸情懷，並在接受美學中引發讀者共鳴。 此詩之價值，不僅在於一首咏花之美，更在於對人生境遇與社會價值的深刻省思。它提醒我們：真實的高貴，不在於眾人競逐的紫花富麗，而在於白牡丹般，在冷寂月光下仍能自放清芬的堅守。正是在這種孤芳自守之中，裴潾展現了士人精神的永恆光輝。
廖未林《白牡丹》－國美典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