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6月,以色列與伊朗的「12日戰爭」震驚世界:這是1980年代兩伊戰爭後,伊朗國土受到的最大規模打擊,德黑蘭的反應也不再受限「虛晃一招」。所幸衝突最後沒有引爆中東大戰,而是在特朗普(Donald Trump)的「匆忙控場」中戛然落幕。
整體來說,這場戰爭標誌2023年「阿克薩洪水行動」的嚴重外溢,以及以色列伊朗數十年敵意的失控炸裂。而其反映的更深層問題,是美國、以色列、伊朗三方的無解拉扯:以色列雖在加沙大開殺戒、又對「抵抗軸心」(Axis of Resistance)四下出擊,卻無法獨自打贏伊朗;而回防印太的美國雖不會拋棄以色列,卻也不想重返中東戰場;伊朗則空有「抵抗軸心」的代理勢力,其實根本無力決戰美國。
因此,衝突本身雖然始於以色列的軍事冒險,以及特朗普政府為施壓伊朗核談判,所以破天荒為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開一次綠燈」,卻也終究要在伊朗回擊、事態逐漸失控後,借特朗普的「轟炸宣言」匆忙落幕,讓三方各自有了下台階,只留加沙危機持續悶燒。只是各方或許沒想到,類似場景會在2個多月後重演,不過對象有所不同:9月9日,以色列忽然空襲卡塔爾,目標是正開會討論停火協議的哈馬斯高層,尤其是2024年辛瓦爾(Yahya Sinwar)死亡後,便著手挑起哈馬斯領導重擔的「五人小組」。
雖說從結果來看,以方的斬首行動功敗垂成、五人小組並未「團滅」,但這畢竟是2023年加沙戰爭爆發後,以軍首次打擊調解國,也是以色列史上第一次襲擊海灣阿拉伯國家。可想而知,不僅卡塔爾、沙特、阿聯酋等海灣國家集體抗議,西方各國更是普遍譴責,特朗普雖為息事寧人支吾其詞,以色列卻一如既往大言不慚。
不過接下來的重點,也確實不是局面如何收場,而是何以至此、會否重演的問題。因為不論卡塔爾或以色列,都是美國在中東的堅實盟友,即便卡塔爾表態可能報復、也準備召開緊急峰會,但在華盛頓的穿梭溝通下,結局都不可能是一場中東大戰,這就與以伊「12日戰爭」的潛在風險不同。
只是回歸「何以至此」的問題本身,不論是以色列的軍事冒險、還是美國的又開綠燈又收場,都讓衝突與「12日戰爭」形成了神奇共鳴,也格外凸顯卡塔爾的特殊角色。
以色列為何再度冒險
首先是以色列的軍事冒險。基本上,從「12日戰爭」到襲擊卡塔爾,以色列都無法脫離既有的戰爭情境:哈馬斯作為「抵抗軸心」的一員,是伊朗圍堵自己的地緣暗箭;而加沙戰爭看似頗有斬獲,其實根本看不到盡頭。
聚焦「抵抗軸心」的生成,基本上從1975年黎巴嫩內戰爆發、2003年美國入侵伊拉克、2010年阿拉伯之春引爆各大內戰起,伊朗就先後滲入黎巴嫩、伊拉克、敘利亞、也門,利用權力洗牌的真空與美國撤出的混亂,打造包圍沙特與以色列的「抵抗軸心」板塊,最終也成功迫使沙特在2023年點頭復交,更在同年「阿克薩洪水行動」爆發後,持續調動加沙哈馬斯、黎巴嫩真主黨、也門胡塞武裝,對以色列形成了多方夾擊。
與此同時,讓以色列「賭上一切」的加沙戰爭並沒有真正完成目標:人質大多是靠停火換囚成功獲釋,而不是被以軍救回;哈馬斯雖被擊殺大量領導高層,卻至今不願解除武裝;以方圍繞戰後加沙的政治安排則持續模糊不清,既不願哈馬斯存在、也不交由巴勒斯坦權力機構治理,自己更無力全面佔領。
而這反映的問題深層,並不是以色列反對停火協議,而是內塔尼亞胡政府要的並非凍結現狀的停火,而是根除威脅的終極安排:哈馬斯徹底解除武裝,加沙清空或由他國託管。但這兩點顯然都無法以當前的軍事能量達成,急於求勝的以色列於是開始了「跨過紅線」的危險循環:既想劍走偏鋒「一勞永逸」,又企圖以炫目戰果鞏固內部支持。
而其直接結果,就是內塔尼亞胡不斷升高戰爭規模、擴大攻擊對象,過程本身也就持續突破既有上限,導致所有天花板先後成為地基:在2024年4月轟炸伊朗駐敘利亞大馬士革使館、在7月暗殺時任哈馬斯領導人哈尼亞(Ismail Haniyeh)、在9月入侵黎巴嫩、在12月入侵變天的敘利亞,過程還夾雜與伊朗的兩輪導彈互射,接著就是2025年3月的重啟加沙軍事行動,以及6月的「12日戰爭」。
其中,作為重要節點的「12日戰爭」本身,已不只是對「抵抗軸心」首腦伊朗的直搗黃龍,更是要把正與伊朗談判核問題的美國綁上戰車。從內塔尼亞胡的視角出發:最理想結果,就是伊朗被激怒選擇全面開戰,如此一來美軍不得不下場,以色列就有機會推翻神權政府,促成1979年後的伊朗政權再更迭,「抵抗軸心」問題自然也就迎刃而解,因為哈馬斯等團體的靠山已經垮台,核議題當然更是類似道理。
問題是從後續發展來看,「12日戰爭」並沒有走向以色列的最理想結局,核談判至今仍在進行、各方也持續僵持,「抵抗軸心」問題則沒有顯著緩解。顯然,「12日戰爭」確實衝擊德黑蘭,卻沒有改變太多現狀,不論是伊朗政權更迭,又或是對加沙問題釜底抽薪。
這就導致以色列決定「再度冒險」,可是難堪現實也擺在眼前:在「抵抗軸心」各板塊、包括伊朗都已被攻擊過一輪,美國又不樂見中東爆發大戰的背景下,以色列能跨的紅線已經所剩無幾。或許正因如此,才會挑上既是調停國、又長期庇護哈馬斯高層的卡塔爾,祭出破天荒的首次打擊。
只是結果本身,其實也與挑選紅線一樣耐人尋味。從以色列過往擊殺哈馬斯與真主黨高層、斬首伊朗重要高官如入無人之境來看,這次哈馬斯「五人小組」的倖存,或許不是逃過一劫的命運僥倖,而是以色列有意為之的「點到為止」。
究其原因,以色列或許還是顧忌美國顏面,也不願徹底得罪海灣國家、斷送亞伯拉罕協議,所以沒有真正遂行斬首,而是想藉攻擊營造「有能力」斬首哈馬斯高層的氛圍,既施壓哈馬斯同意解除武裝、好讓以色列脫離加沙泥淖,也逼迫卡塔爾改變政策、放棄庇護哈馬斯高層與提供支持。
整體來說,以色列這次確實冒險再跨紅線,但力度相較「12日戰爭」有所收斂,不論是功敗垂成的斬首或以卡塔爾為對象,其目的都更多是以勢逼人、翹動槓桿。
美國又開綠燈又收場
而毫無疑問,這種操作就像「12日戰爭」,也得到了美國的配合,即便這次連特朗普都譴責以色列,但從卡塔爾的烏代德空軍基地(Al Udeid Air Base)駐有大量美軍、這次卻對以色列襲擊全無反應來看,美方事前並非毫不知情。
這也揭示,美國從「12日戰爭」到卡塔爾遇襲,扮演的都是同樣角色:又開綠燈又收場。
在「12日戰爭」中,以色列正是在特朗普同意的背景下,對伊朗祭出兩伊戰爭後最大規模打擊。而內塔尼亞胡的盤算也如前所述,一旦引爆美伊戰爭、推倒神權政府,「伊朗威脅」就此消散,解決「核問題」與「抵抗軸心」也就指日可待。
而這也契合華府內部的對伊強硬派立場:伊朗不論與中俄哪一方結盟,都注定是「邪惡軸心」的一員,也是美國的巨大威脅,因此美國應該重返的不是核協議,而是推倒伊朗的中東棋局;而不論華盛頓選擇的是制裁上的「極限施壓」,又或是祭出軍事行動,都要以瓦解神權政府的最高目標,即便這可能會瓜分美國在印太的戰略挹注。
顯然,這種思維影響了「特朗普1.0」的對伊政策,但事到如今,其實已未必是「特朗普2.0」的政策主流。因為從「12日戰爭」前夕的特朗普決策視角出發,對以色列開綠燈本身,雖然帶有「1.0」時期的強硬色彩,卻也明顯是要施壓伊核談判、迫使伊朗在零濃縮鈾問題上讓步,而不是真的以推翻神權政府為目標。
因此面對後續伊朗的直接反擊、情勢升溫,華府的對伊溫和派也一路佔上風:衝突結束在特朗普的「轟炸宣言」中,雖然連美國媒體都不相信伊朗核設施已被「徹底摧毀」、伊朗也沒有就核談判的濃縮鈾問題讓步,但衝突至少被凍結在某種「各退一步」中,避免了大戰的徹底炸裂。
而這反映了,即便特朗普決策帶有直覺性的大開大闔、前後邏輯不一致的劇烈擺盪,卻終究無法徹底脫離美國既有的政策慣性。用特朗普的話來說,就是擺脫不了「深層政府」(Deep State)控制;用外界的評論,則是各方訕笑的「TACO」(Trump Always Chickens Out),而現實也的確如此。
以斡旋俄烏停火為例,好大喜功的特朗普竭力要促成停火、宣稱自己一路贏到底,結果一不能徹底壓服烏克蘭割地與放棄安全保障,二不能剪斷歐洲各國對於烏克蘭的戰略支撐,三不能迫使普京在伊斯坦堡談判框架上讓步,導致各種通話與峰會淪為過場的外交煙火。而這歸根結柢,是特朗普連美國內部的對俄戰略分歧都無法統一,只好在親俄、反俄的姿態上來回擺盪。
從這個視角來看,應對加沙戰爭其實也是類似道理。特朗普的最高目標同樣是達成停火、展現自己的英明神武,所以一上任就宣稱要清空、接管加沙,結果不僅得不到阿拉伯國家支持,就連美國內部都充滿質疑,尤其是反對無用海外干預的MAGA派。結果經歷各種政治喧囂,特朗普後續雖還持續放話,行動上卻已回歸拜登(Joe Biden)時期的政策慣性:放任以軍屠殺,同時斡旋停火協議,其實也就是無法徹底管束以色列,但盡可能要在外交上控制損害。
這就與應對以色列冒險一脈相承。在「12日戰爭」中,特朗普明顯在初期同意以色列跨越紅線,又在事情鬧大後轉向對伊溫和派,設法用各種方式收拾殘局。到了襲擊卡塔爾,特朗普的做法則展現另一種變形:雖然同意以色列動手,卻在事後板起臉孔劃清界線。當然,這不代表美國就不會私下為以色列斡旋,事實上在筆者看來,同意卡塔爾作為打擊對象本身,就已經展現美國控制損害的外交思惟。
卡塔爾不是純粹的受害者
而這就涉及整場卡塔爾襲擊的核心:除卻以色列點到為止的軍事冒險、美國又開綠燈又收場的自打嘴巴,卡塔爾自己,其實是這場襲擊最耐人尋味的存在。
直覺上來看,被以色列打擊本土、侵犯主權的卡塔爾,毫無疑問是襲擊的受害者;但從卡塔爾身量雖小,卻與中東各方勢力皆有往來,又長期扮演溝通樞紐來看,區區「受害者」三個字,或許有些模糊卡塔爾的真實角色,因為經營「調停品牌」本身,就是在與各種敵對勢力危險過招。
例如從2012年開始,塔利班就在卡塔爾開設辦公室,而這一發展的基礎,不只來自卡塔爾長期庇護塔利班高層,也與美國有意撤出阿富汗、因此需要一個能與塔利班協商的場域有關。最終,美軍基地與塔利班在卡塔爾形成了神奇共存,一直延續到阿富汗已經變天的今日。
而這種操作的深層動機,其實源自卡塔爾雖然身處海灣、卻不甘做沙特附庸的地緣野心,所以竭力要推進「不服從」沙特的政治與輿論議程,包括從1996年開始,卡塔爾就慧眼獨具創辦《半島電視台》(Al Jazeera),並也由此掌握攪動阿拉伯世界輿論的重要工具。例如2010年的「阿拉伯之春」示威擴散,就與《半島電視台》抨擊沙特等國是「獨裁政權」、同時定調街頭示威是民主革命有關,「半島電視台效應」(Al Jazeera effect)之名也不脛而走。
而這種「不服從」的更具體呈現,就是卡塔爾長期與伊朗、土耳其的眉來眼去,包括不願意與其他海合會(GCC)國家共同譴責伊朗威脅,表態將與伊朗聯合軍演、甚至可能接受土耳其駐軍等。
而以上種種危險操作,最終導致了2017年的外交危機:沙特聯合阿聯酋、巴林、埃及等阿拉伯國家,對卡塔爾進行了外交圍堵,只是一直到2021年危機結束那刻,卡塔爾都沒有在沙特的要求上讓步,包括關閉《半島電視台》、停止支援恐怖組織(意指穆兄會與哈馬斯),而這背後當然離不開伊朗、土耳其、甚至美國的各種政經支持。因此或許可以這麼說,卡塔爾的複雜外交雖然引爆危機,卻也讓卡塔爾撐過危機。
而支援哈馬斯本身,也正好是這種複雜外交的縮影。從現實來看,卡塔爾與伊朗的思維截然不同:後者是把哈馬斯當圍堵以色列的代理人,卡塔爾卻是把支持本身當工具,用以強化自己與美國、以色列、甚至伊朗的戰略聯繫。
打從一開始,卡塔爾邀請哈馬斯設立辦公室,就是出自美國奧巴馬(Barack Obama)政府的2011年要求,目的是在德黑蘭外建立能與哈馬斯溝通的管道,因此2024年死於以色列暗殺的哈馬斯領導人哈尼亞,其實早從2016年起就定居卡塔爾;此外,以色列雖與哈馬斯長年對立,但出於「養寇自重」、裂解巴勒斯坦內部團結的考量,內塔尼亞胡政府其實長期通過卡塔爾金援哈馬斯,名目就是援助加沙、改善人道危機;而從伊朗的視角出發,德黑蘭當然知道卡塔爾「另有議程」,但哈馬斯的壯大其實也符合自身地緣利益。
因此從這個脈絡出發,卡塔爾的真實角色其實相當複雜,表面看上去是中立調停者,實際卻是這種畸形共生的積極參與者,並與衝突各方都建立了親密互動:既是美國盟友、以色列夥伴,又與伊朗共同擔任哈馬斯的靠山。平心而論,如果「阿克薩洪水行動」不爆發,這種詭異共生應該還能繼續一段時間。
但即便是在加沙戰爭已經爆發的背景下,卡塔爾也依舊展演高難度的外交操作:面向阿拉伯世界,卡塔爾持續經營自己的「調停者」品牌,並也確實與美國成功斡旋出兩次短暫停火,樹立了正面外交形象;面對以色列、美國與伊朗的無解困境,卡塔爾更是充當「12日戰爭」的下台階,讓伊朗在6月23日打擊自己境內的烏代德美軍基地,完成了「報復美國」的行動展演,當然美國本身也是事前知情且同意。
整體來說,如果不是與美國、伊朗、以色列形成了共同交集,沒有國家有能力承擔相關風險、共演收拾殘局的危險劇本,放眼中東,也確實只有卡塔爾能做到。
而與大國利益相較,哈馬斯就是相對可以犧牲的存在。其實早在2024年11月哈馬斯持續拒絕停火協議後,阿拉伯媒體就盛傳卡塔爾準備退出斡旋、並且配合美國要求驅逐哈馬斯的消息。雖然這一消息最終沒有成真,卻反映了一個重要現實:卡塔爾內部其實對於庇護哈馬斯存在政策分歧,並擔憂這種作法容易引火燒身、失去拉攏美國與以色列的原始用意。而從2025年1月以哈成功實現第二次停火來看,卡塔爾的疏離或許也發揮了敲打哈馬斯的作用。
因此聚焦這次以色列襲擊卡塔爾,即便這本身是以色列的軍事冒險,卡塔爾的角色卻或許與美國所差無幾:事前知情,但事後必須嚴厲譴責。而即便以色列真的沒有先知會卡塔爾政府,卻也不能排除攻擊本身得到卡塔爾部分勢力的裡應外合,目標就是進一步敲打哈馬斯、甚至推動驅逐議程。
從更宏觀的視角來看,卡塔爾既能出於維繫複雜大國互動的考量,讓伊朗轟炸自己境內的烏代德美軍基地,又為何不能出於同樣考量,同意以色列打擊自己境內的哈馬斯高層?畢竟這段庇護從始至終,也不過是卡塔爾用來拉攏大國的政策工具。
退一萬步來說,即便卡塔爾事前確實不知情、也無人裡應外合,光憑這場襲擊本身,其實也還是難撼卡塔爾、美國、以色列的既有互動,因為這三國其實就與以色列、伊朗、美國類似,建構了難解的複雜拉扯:對以色列來說,卡塔爾本身就是盟友、調停者與敵人庇護者的「三位一體」;對美國來說,自己在卡塔爾的美軍基地既是控制能源與水道的重要資產,也是卡塔爾能加以利用的戰略人質;而對卡塔爾來說,與所有域內外大國的交好,都是自己抗拒沙特宰制的重要資本,即便這些國家可能彼此敵對,卻不代表自己一定要選邊站,甚至完全毀棄這種共生結構。
當然,這場襲擊本身還是戰火無解的無奈縮影,只是這種互動結構也無疑昭示:從過去到現在,以巴衝突都被鑲嵌在複雜的大國互動背景下,各方之所以支持、利用、拋棄或殲滅巴勒斯坦武裝,目的都不是單純的民族情感與價值追求,而是關乎自身時移世易的利益考量,以及錯綜複雜的大國互動需求。過去促成奧斯陸和平進程的各方如此,今日拉扯戰局的美國、以色列、伊朗、卡塔爾,當然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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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