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社群上看到《男性廢退》時,喜憂參半。喜,因為男性困境的書我一本都沒讀過。憂,因為在性別尚未平等的今日,談論男性是否會壓縮女性議題的空間?
你看,我又落入男女對立的二分思維。彷彿一旦指出男性過不好,就意味著社會得回頭。
本書作者理查·V·李維選了條些許狡猾的路去處理這個問題。透過左踢進步派,右踩保守派,看似兩邊不討好,卻也避免了選邊站的尷尬。
他抨擊進步派在男性困境上:
1.傾向將男性身分的先天層面當成疾病,而且通常是打著有害男子氣概的旗幟;
2.男性問題被視為個人的缺點所致,而非結構性問題;
3.不願意承認任何關於性別差異的生物學根據;
4.堅信性別不平等只有單向,也就是女性處於劣勢(我在本文開頭所展現的自然態度)。
他抨擊保守派在男性困境上:
1.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而煽動男性的不滿;
2.過度重視生物學上的性別差異;
3.並沒有幫助男性適應新世界,而是用舊世界的承諾哄騙他們。
具體來說,男性有哪些困境?開始之前,我得指出,書中案例和數據主要來自美國社會,與台灣現狀有諸多出入,僅供參考。
如今,美國幾乎所有大學都是女學生居多。OECD中的每個國家,擁有學士學位的年輕女性都比年輕男性多。四年制公立大學招到的女學生當中,46%會在四年後畢業,而男學生只有35%。
同時,作為一個群體,男大生的輟學風險比窮學生、黑人學生或外國出生的學生都高。
(109年、110年和111年,台灣學士班中的女性比率為49.66%,49.53%和49.48%,跟本書所述狀況不同。在性別追平的態勢下,學士班裡的男性退學人數高於女性。高等教育中,專科的女性占比高,如護理、健康照護和教育,屬於後面提到的HEAL,相對的,碩士班和博士班則是男性更多。資料來自教育部統計處和《高等教育就學與學位取得的性別差異:五十年來臺灣大專校院在學生與畢業生之性別比率變化趨勢》)
職場上,男性主要受到兩波衝擊——自動化和自由貿易。傳統上容易受到自動化影響的職業多雇用男性(製造業、運輸業、建築業),低自動化的產業則以女性為主(醫療保健、個人服務、教育)。
從高等教育科系的性別差異也能看出,目前男性多聚集於STEM(科學、技術、工程、數學)領域,而女性多聚集於HEAL(健康、教育、行政、讀寫)領域。
美國男性每小時工資中位數在1970年達到高峰,之後一直下跌。同時期,女性薪資全面上漲。除了最頂層的男性,其餘男性多半停滯。除了前五分之一的家庭,自1979年以來,收入成長全部來自工時增加和女性薪資增加。換句話說,是女性拯救了低收入和中產階級家庭。
但要如何解釋全職女性勞工的中位數薪資只有男性的82%呢?經濟學家瑪莉安娜·貝特朗說:「有大量證據顯示,男性和女性的工資是同步上升的,直到夫妻的第一個小孩出生。」小孩越多,女性的薪資落後越多。
一個針對麻薩諸塞灣交通局的司機做的研究顯示,薪資落差主要來自於兩性在職場中傾向於作出不同的選擇。男性的加班機率是女性的兩倍,請的無薪假也較少,這尤其體現在有小孩的司機身上。
此處的啟發當然不是男性比較勤勞,而是整個社會對女人養育,男人養家的觀念造就了薪資差異,本質上也是文化在性別角色上的副作用。反映在婚姻上,當男人無法達到養家標準時,女人寧願不結婚。社會學家史蒂芬·拉格爾斯估計,從1960到2013年,二十五到二十九歲的美國人結婚率降低,有40%是因為男性的薪資比上一代男性還低。
單親育兒比起跟一個窮男人在一起,或許還更輕鬆一些。所得分配最低的五分之一的家庭裡,有十分之七的母親是主要養家者。諷刺的是,經濟獨立程度、教育程度和收入潛力很高的女性,也最可能結婚和維持婚姻。在高教育程度的人群中,婚姻已經從一種經濟依賴制度,轉型成為育兒合資企業。
以上狀況有多少適用於台灣,交由各位判斷了。接下來談到的生物學部分,或許參考性高一些,但同時也更危險。進步派對男女生物差異的擔憂是可以理解的,這些差異被保守派包裝成無法改變,進而再生產不平等的性別關係。但與其反對生物證據,不如直面它,再看看怎麼做比較好:
1.大腦中跟衝動控制、計畫、未來導向有關的部位多半位於前額葉皮質內。男孩的這個部位比女孩晚發育兩年。所以青春期的你們覺得男生幼稚是合理的。他們作出更多出格行為,在學習上也更困難;
2.男性的大腦受到睪酮的洗禮,因而具有較強的肢體攻擊傾向。睪酮不會直接觸發攻擊性,而是放大它。換言之,是可以控制的,取決於環境;
3.男性偏愛風險,但只有在競爭激烈的環境下,才會導致反社會行為;
4.男性的衝動性慾更強;
5.女性氣質多半由生物學決定,男性氣質多半由社會結構決定,這就是為什麼男性氣質更脆弱。
這些生物差異,意味著我們必須對男性制訂一些不同的性別措施,以支援他們。比方說,因為大腦發育的時差,宜推遲男童的入學時間,以降低輟學比率。
若男女差異純粹是文化的,那在性別平等程度高的社會,理應不存在性別差異。阿曼·法爾克和約翰尼斯·赫默爾的研究就指出,偏好上的差異(冒險的意願、耐心、利他主義、正面和負面互惠、信任)在性別較為平等的國家意外地明顯。他們的結論是:「物質與社會資源更公平分配之後,男女皆能獨立表達其性別特定偏好。」
本書想要藉此挽回男性氣質,但不是以保守派的方式。女性主義作家海倫·露易絲說:「有害男子氣概這個框架,疏遠了大多數既不暴力又不極端的男人,而且幾乎沒有解決他們的不滿,甚至適得其反,使得易受影響的個體導向極右派。」將男子氣概當成疾病,可能會削弱大眾對於女性主義的支持。
所以無毒男子氣概是什麼?至少在我第一次讀完這本書時,這個形象還很模糊。
但模糊或許就是問題所在。作者一直強調,我們不知道一個合格的男人該是什麼形象。保守派說你得像父親,進步派則說你得像姊妹。
保守派的男子氣概很毒。比方說,它導致男性抗拒HEAL,這些領域提供大量職缺,且長期缺工,卻找不到人來做。護理師、幼教師清一色女性。相反,STEM領域中,1980年女性占了13%,如今占27%。而男性在HEAL占了26%,遠低於1980年的35%。一個提升,一個下降。
傳統職業不斷減少,男性需要走進HEAL,以滿足逐漸擴張的人力需求。另一方面,男性也需要HEAL領域的同性工作者,以協助他們處理更切身的問題(比方說教育、心理諮商)。
男性困境最典型的現象之一,就是高自殺率。社會科學中有一個名詞叫「死於絕望」,指「死於藥物過量、自殺及酒精相關疾病」。男性死於絕望的人數幾乎比女性多三倍。
在一份自殺研究中,研究人員發現企圖自殺的男性最常用「沒用」和「沒價值」形容自己。
2017年,皮尤研究中心的調查顯示,女性在意義來源方面比男性豐富,具有高度的「自我複雜度」。心理學家珍妮特·海德表示:「如果在其中一個領域遭遇挫折,女人會啟動另一個身分,進而恢復自我的正向感覺,這也支持著自我複雜度的好處。」
相比之下,男性的意義來源很窄,特別脆弱。比方說,很多男人將工作成就、賺多少錢視為唯一標準,當職涯不如意時,就將自己認定為無用。
然而男性為何不能像女性一樣,轉換到父親的跑道呢?好吧,我問你,當男人不是唯一養家者,要父親何用?
一直以來,進步派都抗拒父親角色,害怕會削弱母親,貶低同性伴侶。父親要如何成為一個父親?
各種證據都顯示,若父親高度參與孩童的生活,孩童在學業和心理發展上都比父親缺席的同齡人好很多。父親的直接參與並不是指維持傳統婚姻,即便離婚,男性也應完全投入父親的角色。
但這是結構性問題,解藥就不在個人身上。作者提出三種作法:第一,平等且獨立的有薪假資格;第二,改革過的子女撫養制度;第三,對父親友善的就業機會。具體措施,推薦各位讀書。
最後,男性是否有困境?網路上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為何男性時常表現出求偶焦慮?是因為自我複雜度過低嗎?我不知道。但我始終認為,男性問題同時是女性問題。如果我們不想看到反智的一方充斥著某一性別,成為性別運動的阻力,那我們就必須直面它,而不是轉過頭,把錯都怪到個人身上。
寫於2025.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