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直性大師
十年前,我得了僵直性脊椎炎。

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不是睜眼,而是等疼痛通知我「早安」。它有時像溫水煮青蛙,慢慢燙;有時像針扎進骨頭裡,一下子讓我清醒到罵髒話。刷牙時要扶著洗手台,穿襪子像在玩瑜伽,彎腰會抽筋,蹲下來可能就站不起來。連坐在馬桶上太久,都會變成一場哲學冥想。
但人是可以適應的動物。就像有人適應地震、有人適應塞車,我適應疼痛這件事,適應到它已經不是「特殊事件」,而是日常的背景音。痛,是我生活裡不變的 BGM。
那天原本打算去桃園長庚醫院看診,結果不小心開到了林口。
人生總是這樣,計畫好好的,最後卻拐到另一條路。但也沒關係,林口就林口。母親坐在副駕,沒什麼情緒,只淡淡地說:「既然來了,就順便看吧。」語氣就像在說「既然魚市場沒開,那就去超市買一買」。我猜,她已經習慣跟我這個病痛旅伴一起隨機應變了。
我們搭轉運車進去,車上播放著快壞掉的冷氣和司機的高雄腔。醫院大得像迷宮,亮得像百貨公司,空氣裡有消毒水的味道和時間被壓縮的感覺。這時我突然覺得,宜蘭的小醫院也不是不好,至少不用走半個小時才能找到廁所,也不用為了換診間搭電梯、走空橋,像在參加無止盡的健走活動。

候診等了一個半小時,終於叫到名字。我進診間,醫生低頭看著電腦,一邊問:「最近怎麼樣?」
我想了想,說:「還是那樣,早上硬、晚上痛,中午夾在中間。偶爾會有閃電式劇痛,像有人在背後用鐵鎚敲我脊椎。」
醫生「嗯」了一聲,手指快速敲著鍵盤,然後瞄一眼螢幕上的病歷說:「上次是吃這個止痛藥跟肌肉鬆弛劑,這次還是一樣,藥效算穩定啦。」
我笑了笑,沒說話。這樣的對話,我已經演過太多次。每次來醫院,就像進劇場看一場預演千遍的戲,角色不變,台詞不變,連處方箋都像影印紙那樣熟悉。
「有做復健嗎?」醫生問。
「有,不過做到一半就開始抽筋。」
他點點頭,像是聽到了人生的常態:「那就慢慢來,身體要聽話也要時間。先這樣,我開一樣的藥,觀察看看。」
我點頭起身,拿著藍色的病歷本,像領了一張回到原點的入場券。

每次走出診間,都有一種奇特的感覺:人好像被修好了,但又不是真的修好;像手機重開機一樣,只是暫時不當機,問題還在,只是藏得更深了。
我和母親坐在角落的候診區。她從包包裡拿出橘子給我剝,邊剝邊說:「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一次可以吃五顆,皮都我剝的。」我咬一口,味道酸得發牙,卻沒說出口。她坐得筆直,像在守護什麼,但我知道,其實她早就累了。只是沒說。

回程的巴士上,一群年輕女子聊著醫美,研究鼻子要怎麼整才完美。右邊的老人則在計算眼睛手術的費用,像在算股票:「這家開刀要三萬八,健保只能給一萬五,另外兩萬三要自費,不如等到年底看有沒有補助。」前排一個媽媽抱著小孩,一臉無奈,好像隨時要投降。
而我坐在中間,覺得自己像是一場奇怪舞台劇的觀眾,門票是我的病歷卡。觀眾席上有病、有老、有年輕、有心酸,還有一點點希望,夾在報告單和領藥袋之間。
突然,弟弟打來。

他語氣嚴肅地問我:「你最近是不是有業力的問題?」我一頭霧水。他說,他最近在讀一些書,發現慢性病往往是前世的靈魂債務,說我可能是在清業力。我苦笑了一下。看個醫生,還要結算因果帳嗎?我只是想要止痛而已,難道在宇宙裡按錯什麼神秘按鈕?
想不通,就開始默念《心經》。至少心裡安靜一點。
出發時經過新莊、五股,突然下起像颱風一樣的大雨,雨刷根本追不上。我和母親相視一笑,只能繼續往前開。那笑容裡有一點無奈、一點疲憊,還有一點堅定——一種在風雨裡還能開車的人特有的神情。
結果呢?等我回到家,累到差點趴在方向盤上睡著。
四十歲的人生,還在跟病痛拔河。
每天拉一下,有時贏一點,有時輸很多。 有時連自己都不知道是在與病痛拔河,還是與生活拔河,還是單純地,在跟命運耍太極。

但後來我想,也許這根本不是一場拔河,而是我們之間的一種共生。
病不是敵人,也不是考驗。它只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就像舊傷口留下的疤,沒辦法抹去,也沒必要否認。與其花力氣把它推開,不如學著與它共存,像養一隻不太聽話的寵物,雖然偶爾抓你咬你,但你知道,它就是會一直在那。
日子一樣過,藥照吃、橘子照吃、雨還是會下,但疼痛不再是主角,它只是劇情裡的一個配角,有時吵,有時靜。有時提醒我慢下來,有時逼我誠實面對自己。
人生本來就不是哪一邊全贏——但能夠平衡地站著、活著、笑著,就已經很好。
如果日子都像教科書上的例題,乾淨整齊,恐怕也活不出什麼故事。
而現在的我,有痛、有笑、有橘子、有雨、有母親坐在副駕的沉默,也有那些從診間一路擠出來的笑與累。
這些碎碎念、碎碎事,湊起來,其實也挺熱鬧的。甚至有點溫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