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是種痛過一次就會學乖的生物。跌過一跤就會想辦法繞過同一個坑洞,出了差錯會想辦法把錯誤消除……但在這世間,有些疼痛卻是不可能避開的,比如說死亡,比如說失去。愛是沒有人能夠倖免的疼痛,因為分離終將發生,我們都只能慄慄等待。
為了避免痛第二次,有些人的本能反應是越抓越緊,堅不放手,就像本書主角伊絲特。童年的家庭巨變是她畢生第一痛,然後她遇見了鷹鵬,從此這種猛禽成為她唯一的執著。鷹鵬是她向蠍尾獅復仇的手段,是她的夥伴兼命運共同體,也是她理想中的自我,她把所有的愛與夢寄託於巨鷹身上,眼裡別無其他。但是,鷹的雙眸註定會追尋藍天的遠方。
養過寵物的人大概不難理解這樣的心情。我們親暱地喚牠毛小孩,生活圍繞著牠打轉:欣賞牠酣睡的模樣,聽牠打個噴嚏、見牠精神萎靡便憂心如焚,在牠撒嬌討食時想著,牠是多麼地依戀我、需要我啊。我們對身邊的動物投射諸多美好的眷戀與念想,緊抓不放,正如伊絲特在內心把鷹鵬塑造成共同狩獵的姊妹,自認人與鷹都追求著相同的使命、相互需要。
但就連伊絲特也不得不承認,在這樣的關係中是她需要札赫拉更多。馴化的動物必須仰賴人類的照顧才能生存,然而人類需要動物作為情感依託的對象,需要動物承接自己的愛。動物的內在邏輯本就與人類不同,再怎麼想像自己和動物多麼心靈相通、想像動物多麼善體人意,事實是動物未必真如你所期望或投射的方式愛你;毛小孩尚且如此,遑論野性難馴、力量可輕易壓制人類的兇悍巨鷹。只不過,有時即便明知自己的感情不可能得到回報,我們仍舊寧可只把愛投注在不通人語的獸類身上。正因動物理解不了人類的思考邏輯,我們也就不必擔心自己的愛會被拒絕,不需要承擔情感遭到動物傷害的風險。再怎麼愛都是我們自己的事,與牠無關。
要長久維繫這種單向情感輸出的關係,往往需要以禁錮為手段,否則便難以確保依戀的動物終生留在自己身邊。現代人基於各種複雜的考量將毛小孩拘束於家屋,間接使自身成為寵物的世界中心,故事中的馭鵬師則為了對抗蠍尾獅禁錮鷹鵬,從小規訓,讓牠們即便見到無垠蒼穹也無動於衷,腦中根本不會浮現遠走高飛的念頭。但看似掌控一切的人類其實也從來不曾自由過,慾念和渴求就是比腳繩和誘餌更強大的制約;伊絲特把自己的生命意義交託於鷹鵬的爪中,對鷹鵬的強大執著便隨之而生,讓她反過來受到束縛,被可能終將被鷹鵬拋棄的不安日日折磨……
很榮幸地應編輯之邀寫了篇譯後記收錄在書中,以上是譯後記的前半部分。由於怕爆太多雷,暫且在此收住,接下來想寫點沒寫進去的細碎想法。𓅡
《不馴之翼》是部結構和主題相對單純的小說,雖然世界觀完整,但芳達‧李並沒有野心過多地塞入龐雜的劇情開展,而是在輕簡的篇幅中把一件事細緻地說完。我很喜歡編輯凱婷的形容,這是個沒有贅肉的故事。
特別的是,這也是沒有反派的故事。伊絲特雖然與吃人的蠍尾獅相抗,但蠍尾獅與其說是反派,不如說是自然相生相剋的一環;每個出場人物幾乎都是基於善意來行動(即便有些無可厚非的私心),比如為了讓人民更了解馭鵬而遊說王族,為了保護人民而拼上性命、擬定狩獵大計,然而最終幾乎每個人都留有遺憾。即便是在這樣一個真誠良善的世界,人也不得不帶著心上的空洞活下去,這似乎是某種自然的定理。
真要說起來,整個故事最像反派角色的說不定是人類。達沙王國持續拓展版圖,蠶食野獸的空間,深信憑人類的智謀什麼都能克服,可怕的蠍尾獅也是遲早能夠解決的問題,彷彿是要與大自然爭搶世界的控制權;但無論是蠍尾獅或鷹鵬,都對人類的擴張慾望和資源競奪遊戲毫無所覺,只不過是有什麼好吃就吃什麼罷了。
撇除人類能夠使役巨鷹,《不馴之翼》當中沒有太多華麗的奇幻設定,連訓練過程也頗有寫實風格。我一度思量這真的是個奇幻故事嗎?但也許自然本身就是個奇幻故事,也許人與動物之間試圖馴服和被馴服的關係本身就是奇幻故事。因為再怎麼同生共死,我們終究不可能真正了解那些生命,動物是人類社會永恆的他者,永遠不可能按照人類的牌理出牌,也就是我們眼中永遠的謎。
作者芳達‧李在奇幻文學界以《碧骨傳奇》(Green Bone Saga)系列聞名,本書是她較為少見的單本獨立作,小巧完整,從風格、世界觀到主題都呈現和以往作品截然不同的風情。芳達‧李在《不馴之翼》當中展現了內斂溫柔的筆觸,擅長描繪人與鷹、人與人之間看似日常卻情感豐富的片段,細膩地探索人物的內心世界。她的文字含蓄真摯,充滿韻味,乍看之下用字並不艱深,但是要透過譯文呈現這個故事的清新與尾韻,卻比我原先設想的更加挑戰。希望這個經過我轉化詮釋的版本也能像原作一般,在意料之外的時刻震動你的內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