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NO!」巨大而帶點尖銳的聲音,伴隨著兩手交叉在胸頸的位置,這樣的宣告直接無比。然則若仔細檢視她的面容,會發現驚恐稍稍多於堅定。面對此情此景,內心倒是百味雜陳,心裡一方面又是佩服、又是感激,對方正努力地執行她的專業。然而另一方面,卻也為著彼此之間溝通的困境感到哭笑不得。沒有太多的遲疑,我透過點頭與表情,嘗試地告訴對方,我能夠理解她所清楚表示出來的否定,就為了能稍稍緩解她那緊繃的表情。就看見她果真鬆了一口氣,徐徐地放下雙手。然則或許因為不甘願使然,稍稍停頓了幾秒,腦海裡依舊翻轉著替代的文字,才又下意識地將手往嘴邊一指。就看見與方才同樣的戲碼再次上演一次,而與上次相較眼下又更加戲劇化,那聲響、那手勢,伴隨著那驚恐的表情。坦白說,若是場景稍稍改變一下,這會兒鐵定笑了出來,可是眼下內心卻是強烈地感受著內疚與挫折。
愧疚來自於心裡知悉對方極其嚴肅地想要表現她的專業素養,另一方面則是清楚地感受到對方其實非常關心且憂心著,眼前這位尋求協助的我。然則挫折在於這一切都是因為溝通而產生的誤會,而且感覺狀況好像越來越僵。我不小心挑起她的驚惶,如何結束眼前的局面,責任應該在我身上。不禁想著,也許不該執拗地非得要完成既有的溝通,至少暫時劃上休止符,讓彼此的情緒都稍稍緩解。我再次以點頭表示我對於她所傳遞訊息的瞭解,當然這也確實無誤,畢竟如此清楚明瞭。眼下的困頓在於,她不瞭解我所要表達的,想來責任仍是在我。我其實很害怕再次聽見那尖銳的否定聲響,因為如同前述,那會讓我感到不安、虧欠,卻又夾帶著一種渴望放肆大笑的瘋癲。
左思右想之後,不禁覺得眼下最好的狀況就是暫且結束這段溝通,至少先讓對方的情緒緩解下來。我再次以點頭答謝,並且嘗試退出彼此的視線。雖然仍然可以感受到對方的擔心與在乎,可幸運的是,此時剛巧有另一位顧客想要詢問其他的事宜,所以正好得以轉移對方的注意力。退開之後,腦海裡迅速檢視著方才所使用的幾個單字「another」、「the other」、「second」,顯然都沒能達到預期的效果,看樣子勢必得要放棄語言的溝通,嘗試找其他的解法。也在那時,靈光一閃或許時間可以是解答,也就是透過延宕來完成原所預期的溝通。可是轉念一想,卻又立刻惦著仍在車上等待的家人,時間未必如想像中充裕。
也罷!別太執著,至少先完成原所設定的目標。輕聲地嘆了一口氣,拿著剛剛才從架上拿取的「人工皮膚」,前往櫃臺結帳,只是同樣的一個單字再次無情而多情地闖入耳朵。雖然這次顯然少掉了方才的激動,但是對方眼神的篤定,像是不容我質疑。腦袋快速地播放著這短短幾分鐘發生的情境,就為了再次嘗試找出解套的方法。
幾分鐘前,急切地走入這家藥妝店。面對別著識別證,穿著藥師服裝的店員,嘗試表達想要購買人工皮膚的需求,卻未能順利找著彼此溝通的媒介。那當下,索性直接把褲管拉起,讓對方直接檢視膝蓋的擦傷。此舉確實達到效果,對方善意而快速地將我引領到相關的商品櫃前。一切都是那麼的順利與美好,而那年紀約莫中年、微微捲髮、流露堅毅眼神以及專業素養的藥師,也為了能夠適切地提出協助而微笑頷首。可是就在我拿起商品,對方也準備和我一同到櫃檯結帳的同時,我偏偏又突然想到還需購買口腔潰瘍的藥品。這下可好,那當下沒想太多,只是依樣畫葫蘆地指著嘴巴的傷口,一切竟然產生極驟的變化。
我當然知曉,對方的驚恐與不安是因為她害怕我會把人工皮膚貼在嘴巴的潰瘍上,她很在意、也很關心。尤其是她以口說與手勢雙管齊下地表現出她所欲表達的訊息,更是讓我感動於她的認真與負責。可偏偏冥頑不靈的我,還繼續嘗試用語言找到理解的基礎,結果導致對方認定我不願意接受規勸,為了捍衛專業甚至不願意將人工皮膚賣給我。我確實有苦難言,我只是想要買「兩」種藥,可偏偏這「兩」字卡住了!我當然清楚把人工皮膚貼在嘴巴裡是極其荒謬的,我也能夠理解對方的擔心,可是事實就不是如此啊!讓我感到極其訝異的是,即便我已經放棄購買口腔潰瘍的藥物,對方仍然不願意販賣人工皮給我,也許她不願意讓我承擔任何的風險。
再次退到一旁,看著對方與其他顧客之間流利地以日文溝通,每每總以頷首稱謝劃上休止符。我知道即便我無法理解對方的語言,但一如直覺的感受,眼前的這位藥劑師非常稱職,也非常親和。尤其是稍早互動的過程,當理解了腳傷,當引領我找到人工皮膚時,那燦爛的笑容是發自內心的一種喜悅。同樣地,當誤以為我要將人工皮膚貼在口腔潰瘍上時,那驚恐與不安也是源於內心的焦慮。身在異國,又在受傷之時,能夠遇見如此體貼與盡職的醫療人員,那是極大的福氣啊!只是,眼下卻卡在溝通而造成彼此之間僵持不下的困窘與不安。
重新再來吧!跳過語言,以手勢重新再來一次。於是我鼓起勇氣再次前往櫃檯,彼此眼神交錯的當口,感覺對方也深呼吸了一下。我再次撩起褲管,顯示出擦傷的傷口,然後拿出人工皮膚準備結帳,對方開心地點點頭。還不忘指了指嘴巴,再次說「NO!」我笑著點點頭,表示沒問題,也跟著堅定地說了一次「NO!」那當下像是完成對方所設定的任務一般,她放心地露出笑容,並且旋即拿起藥品結帳。有那麼一刻,深切地感動於對方的真誠與在乎,遂大方地跟對方說著極少數會說的日文「謝謝!」。
過了第一關之後勇氣倍增,於是在店內繞了一圈,決定再次以同樣的模式來完成先前未完成的挑戰。一樣地進到櫃檯,一樣地展示傷口,只是這會兒變成嘴巴內的潰瘍,對方也如預期地點點頭然後從櫃檯後方的藥櫃中拿出「口內藥膏」。偷偷地嘆了一口氣,就該是這麼簡單,不是嗎?就因為方才耐心不夠,結果讓對方產生可怕的連結,這一來一往之間,耗費時間事小,讓對方憂心害怕倒真是感到由衷的歉意。終於,完成第二次的結帳,也誠心地道了謝。準備走出店外時,再次回頭看著那位藥劑師,腦海裡鮮明的專業圖像依舊激昂地翻轉著。停頓了一下,發現她的目光也正朝向而來,遂再次深深地鞠躬,就為了想要表達內心的歉意與謝意。
回到車上,與家人分享著方才的點滴,那難以忘懷的聲音與手勢,或許隱含著溝通的荒誕,但卻無損於一個專業工作者的堅持與負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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