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已经来到《阿姜曼的修行之道》的尾声。此时,最适合纪念并记录一位直接追随阿姜曼的重要阿阇黎,让从未读过他传记的人,也能对他有所认识。他就是阿姜布朗(Brahma),曾住在乌隆他尼府农汉县的班东延寺,近年圆寂。
我曾读过他火化时印行流布的短传,但年代久远,细节多已淡忘——他的火化是在佛历2514年(公元1971年)3月6日。不过,想来许多人未必看过那份传记,我便简略重述,让大家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位比丘。以下只记他出家后的要事与修行事迹,不及在家时的生活。
在出家之前,他公开宣告要舍弃一切财产,将所有有形与有生命的财物悉数送人,直到一无所有。其后,他与妻子各自离家出家,效法佛陀与声闻弟子,立志于今生成就,不愿再于生死流转中漂泊。凡想领取者,只要在他指定期间前来,皆可无条件取用。他预留了数日发送物品,贫苦之人相继而至,不久便将所有财产分赠一空。他本是当地富裕的商人,往来贩运各类货物。婚后无子,唯有妻与几位亲戚。众人得知他毅然出家,反多表欢喜。财产尽施后,夫妻分道:他出家为头陀行比丘,将僧伽生活托付阿姜曼门下;妻子另处受戒为比丘尼,誓愿解脱。二人终生守梵行,不复为世俗牵缠,可为人表率。
阿姜布朗初出家时,并未立刻如愿,先在阿姜色拉门下受训一段时日,待时机成熟才离去,赴清迈寻觅当时亦在彼地的阿姜曼。相传他一路行脚,甚至入缅甸多处参学。同伴是阿姜乔布——一位极其刚毅勇敢的比丘,始终相随。两人恰似同戒上的双钻,无瑕而坚。
他在泰国与海外修行,内外经历奇多,此处不及详述。听他叙说,时令人为其困厄惋惜,时又为其奋进赞叹。他曾穿越渺无人烟的原始丛林,生活艰涩,屡无粮食。遇村落之日方能托钵;无村之日唯有忍饥于林中露宿,甚至迷途。
在缅甸行脚,沿途多山林猛兽,尤为险恶。有时艰困至极,身心几近极限,呼吸似乎都要停了;然而他仍一关一关熬过,一日又一日地走下去。
后来,他终于抵达阿姜曼座下,持续接受教导与训练。或同住安居,或外出行脚;心有疑难,便回来请教。多年他在清迈省跟随阿姜曼修行,续又随师回到色军府。
此位阿阇黎天性认真坚毅,正如他彻底舍财出家的行动所示。至于他的修行成果,可简言之:他在清迈某偏远山区与山地人同住时,获得了最奇妙、无价的「内在财富」,解除了生死轮回的重担。(村名与山名、县名,我或已记错。)
阿姜曼回到色军府多年后,阿姜布朗亦随行,佛历2486年(公元1943年)于当地净住寺安居。其后,他返乌隆他尼府农汉县故里——班东庚,建立自寺,并终于此地荼毗。
火化当日,四方佛弟子云集,远自曼谷、清迈而来。众人不辞舟车,为隆重送别此位阿阇黎。平日宽敞的寺院,此刻满溢比丘、沙弥与在家信众,然全场秩序肃穆,因人人皆以清净信心而至。
当晚,寺院设火化后通宵的头陀行佛法开示,邀多位精于实修的阿阇黎,分别讲述通达的佛法、定学与慧学,惠及僧俗四众。
正式火化时刻为佛历2514年(公元1971年)3月6日夜十时。彼时,比丘、沙弥与在家众汇聚一堂,悲恸而安定,追思这位坚定无悔、舍一切入道,并将觉悟之法施与四众的阿姜布朗。如今他顺随无常(aniccaṁ)而去,众人再怎么敬爱亦难挽留。未曾谋面者,或许比起追思其德,更深切地感受了无常的真相。
火化既毕,唯负责法会者得近火葬处理遗体,其余不得擅入。或因先前屡次公告之规,或为顾全当下秩序与价值;确切缘由已不可辨。
他的骨头很快化为舍利
在火化法会上,许多参与者分得极小的骨灰作纪念供养,于是散布各处,难以追踪其后变化。不久,有一位分得骨灰的比丘带着骨灰来到本寺示我——那一小块骨头已化为两颗舍利。
再过一阵,我于《斯里萨帕达》杂志见闻:彼处所分得的一部分骨灰亦化为舍利,而同器其他碎骨毫无变化。此事令人赞叹其法德,确见其已圆满证得法之精髓。修行人本已心知肚明,唯不若世人般张扬,因这属于法的范畴,行者应自制自持,不逾分寸。
脱离苦的成就
佛历2486年(公元1943年),他曾告诉我:在清迈省修行时,已彻底解脱厚重的烦恼丛林与庞大的苦蕴;确切年月已不可考。其后他回到色军府。换言之,自佛历2485年于色军府净住寺安居起,至佛历2513年圆寂,历二十八、二十九年。自其心解脱、以清净心统御五蕴之日,直至命终,时日绵长;故其舍利能于不到一年内形成,亦属情理之中。
据知,在清迈省当代有三位比丘证得阿罗汉果:其一为阿姜曼,其二为阿姜布朗,其三为另一位尚在世的尊者(或为阿姜考、或阿姜威润,今皆圆寂),后二者皆阿姜曼弟子。至于泰国其他地区,如东北色军府,亦多有同样「法净」之尊者,不下于清迈。但他们不为人知,因不谈及此事,不宣其身,唯同行者识之。
所谓「那些地方」,即诸县山林,是修行人往来安住、修行、证果之所。他们行事静默,外人难知。因此,若不把这些故事如实记录留下,以作今时可行之证,佛法便易被视为空谈,真相无从见。正因如此,我宁冒如堕荆棘之险,尽可能客观记载,即使因此招来不信与反对,亦在所不辞。
我之所以执笔:其一,基于对这些修行者功夫的信心——他们的心与法之根本坚稳不摇,对自心亦有足够把握;其二,因他们能以圆满信心宣说「善说之法」(Svākkhāta Dhamma),如佛遗教,超越世俗权巧而恒常不变;其三,因他们直说实修(paṭipatti)与由此而得的证悟(paṭivedha),显示此道并非虚幻,亦非徒劳。
上述诸位阿阇黎,具足戒(sīla)、定(samādhi)、慧(paññā)的道行,超越合理的非难;其所得之解脱(vimutti),与因果严然相应。对仍信法者而言,循法而修,自能证入道果,安住于「福田」(Puññakkheta),无疑无惑。
我书写这些阿阇黎时,心中毫无迟疑,亦不愿令读者生厌。若有人持异见,亦固其所是,无须谁的允准。正如佛法所言:「众生是自己业的主人,业之果报唯自承受。」他人不应干涉,也不该分担本不属己的责任;否则,便违古来既定的业法。
初出家时的胆怯
阿姜布朗曾告诉我,自己刚出家时何等胆怯。未满一个安居,他便行脚至那空帕侬府那盖县山区清修。返途所行小径直抵色军府。当时无公路,连车道、人行道亦被丛林遮蔽。沿途距那盖县城约四公里,有一大片沿山脉延伸的密林,猛兽出没,胆小者绝不敢涉足。
他偏偏在薄暮时分抵达,天色既暗,灯笼亦无蜡烛。若硬行,恐迷失;周遭无村落,小径又被丛木阻断。遂决定原地过夜,离径稍远处挂起伞帐,摸黑拾叶铺地,打坐禅修。
约夜九时,他正带着些许戒慎与不安入定时,一只鹿悄然踏入他的范围,全不知有人在侧。鹿素来谨慎,一旦穿出丛林,见眼前伞帐与蚊帐,立刻大叫一声「Kek!」,猛然回窜,撞枝闯林。阿阇黎也被惊得脱口一喊「Euk–aak!」。鹿闻人声,更是夺命奔逃,没入深林。
他回神后,羞恼又好笑地想:「我这个舍一切、随时准备安然面对死亡的比丘,怎会被一头温顺的鹿吓成这样?它又不是虎、不是野猪、更不是鬼魅。反倒是我把它吓得魂飞魄散,自己差点气都喘不过来,真丢脸!若那鹿懂得比丘本该不畏死、不怯懦,怕是要笑到打滚。」
与熊的遭遇
他又说,有一次在清迈山区,傍晚五点照例到山脚深溪洗澡,沿狭窄曲折的溪谷行走,转弯之际,正面与一头大黑熊相遇,彼此皆无路可退。熊大惊失措,连续四五次攀上陡岸皆滑落,最后才掉头逃回原路。
至于尊者,说他怕也不是,说他不怕也不是——两者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遭遇吓懵了,以致谁也保持不了应有的正念。那一刻,两边都被死亡恐惧压倒:熊因惊恐疯狂往上攀爬;尊者则僵在原地直跺脚,把地面踩得泥泞一片,像在搅土备做瓦一般,口中还不自觉连喊:「喔!喔……」。待那头又憨又可怜的熊跑远,他才直直走回住处,一边想着画面之可笑,一边又对这样聪明而未伤人的熊生怜。直到回到住处方察觉,全身冷汗直流,比一次彻底洗澡还要湿透。
那天他没有再洗澡,立刻离开现场,担心那熊在乱窜后筋疲力尽,会回到水中石上躺着歇息——若再遇上,反应恐怕不如第一次单纯。隔日他又至同处洗澡,途经与熊相遇之地,顺势检视所谓「畏死」这一世间共相。细看熊爪痕与自己脚印,不禁大笑:远远看去宛如「十头熊加十位头陀比丘」在那里嬉闹,把地面搅得几乎不见原样。此景天天提醒着他,直到离开那一带。
一般而言,野熊若猝见人,常先以爪牙扑击,使对手失去反抗力再逃。故宁遇虎,不愿遇熊:熊会先下手再走;虎多在负伤时方会反扑——且其凶猛更甚。即使最终无事,尊者对此一役仍心有余悸。
试图记录依阿姜曼教法而修的行迹,是沉重的责任。虽不若撰写阿姜曼传记那般艰巨,我仍不敢有一丝懈怠。至于读至此处,你认为对也好、不对也好、好也罢、不好也罢——我无由确定。但我愿承担所有评议。无论传记或此书,我都已倾尽所能,无可再补。
追随阿姜曼法脉而修的比丘,自早期、中期至晚期弟子,至今仍大有人在;追随其弟子而修者,亦领受相同教诲与法门。本书中,凡叙及其修行而点名恐致困扰者,我皆隐其名、存其事。因在阿姜曼传记里,曾因涉及人物而起异议,甚至有人说作者应先把自己写进去。我接受此见,故此番遵其意,只记事,不记名。
每位比丘的修行,在苦行与方便之间自有差异;如不卧、少食等,有人紧锣密鼓、一以贯之,直至功成而不退。事实上,诸法门所得的共相,是令心安稳喜悦,并渐次增长正念与智慧——而正念与智慧,正是支撑内心走向最终目标的要素。故选择适合自性情的「初步禅词」(parikamma word)至为关键。
然而,导师不宜一手遮天,以单一方法强加于众,不顾个性差别。方法若与根性相违,反成障碍,使其不得相应之益。导师的责任,是阐明多门之要,指示方向,让弟子自择而修;等修出结果,再回报。其时若需调整,再依个别情况指导。
唯有极少数导师——于修行上善巧第一,又具「他心智」(Paracittavijjā,能知他人心性与心境),且机敏善教——方能依弟子根器与当下心境,直接指配正确禅词,而且此指配是以亲证为准绳的。如今,此辈何处求?比寻一颗完美无瑕的钻石更难。甚至能彻底识破自身诸烦恼、再以绝对确信正确教人的行者,也已希有。
在此时代,要于佛法中寻得如此把握的导师,几乎到了人们口中的「法财枯竭、无实可得」。然自佛陀成道以来,佛法始终保证道、果、涅盘的真实与可行。此刻,是否仍有人具足他心智,能笃定地指派唯一方法,且不作更动,直到弟子直抵最高境界?——况且,烦恼与漏习之变态诡谲,远较牛栏里错杂的蹄印来得繁复。
因此,我对「单一法门」式的教学,始终抱持高度怀疑与不安。因我天性属于必须拼命奋斗挣扎的比丘,当有人专心求法来问,我常以「一手抓蛇,一手抓鱼」的方式回答——让他自己选择与根性相应者,方不至相违。抓到鱼者得益;抓到蛇者,则害己亦害人。
换言之,有些导师只教唯一方法,好像整个佛法只剩这一招。事实并非如此。佛陀与诸圣弟子的成就,绝不局限于单一法门;佛陀为世间所开演的各种法门,也不过是其智慧海洋中极小的一隅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