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在「Youtube」之前,世界早已有過「怪物」
最近,法國YouTuber酷的夢(Ku's Dream)製作的《中文怪物》實境秀,試圖在台灣找出那些中文好到不可思議的外籍人士,並且透過實境秀考驗、篩選出中文最好的那一個【中文怪物】。這節目很有趣,它展示了語言學習的熱情與成果,以及努力的重要性,充滿了掌聲和驚嘆。
但當我聽到「法國人」和「中文怪物」這兩個詞被綁在一起,我的思緒總會飄向一百多年前的中亞沙漠。那裡的空氣乾燥可能能割裂你的嘴唇,混雜著千年塵埃,以及被遺忘的紙張和絲綢的乾燥氣息。
在那個沒有YouTube、沒有點擊率、沒有「人設」的時代,存在過一個真正的「中文怪物」。他的名字叫保羅·伯希和(Paul Pelliot)。
他的天賦可能會讓你懷疑,努力真的是最重要的嗎?
在我們按下上一頁,嫌這個名字聽起來像個無聊的歷史人物之前,請先抓住這幾個事實:
👉 我們今天談論的「中文流利」,對伯希和來說,可能只是他下午茶前的熱身運動。他不僅「會說」中文,他還能閱讀和鑑定從漢代到宋朝的各種古典文獻。
👉 但中文,只是他武器庫中的其中一把鑰匙。他掌握的語言多到荒謬,其中許多是早已死去的「密碼」。
👉 他在法國學術界的地位,不是「網紅」,而是「巨神」。一位在他22歲時就震驚了整個歐洲漢學界的傳奇。
👉 他最著名的「功績」,同時也是在中國近代文化史上最痛苦的一道傷疤,就是那場在敦煌莫高窟藏經洞的「大採購」。他不像其他人那樣盲目地打包,他是用他那「怪物級」的學術能力,精準地「讀」過一遍,然後挑走了皇冠上的明珠。
最終,讓世界(不只是西方世界,也包括清朝政府)看到敦煌,並讓絲路研究、敦煌學成為學術研究的關注重點。
所以,讓我們暫時把鏡頭從台北的攝影棚,轉向1908年的戈壁沙漠。這不是一場關於「誰中文說得好」的比賽。這是一場關於知識、探險、帝國野心和文化掠奪的真實史詩。我們要解構的,是這位法國「中文怪物」,以及他如何憑一己之力,撬動了整個世界的絲路研究。
第一幕:「怪物」的誕生
要理解伯希和在敦煌做了什麼,你得先理解他的大腦是什麼構造。坦白說,那不是正常人的構造。
保羅·伯希和(1878-1945)是那種百年一遇的語言天才。你我還在為一種外語的文法焦頭爛額時,他已經把語言當成了自助餐在享用。
他最早其實想當外交官,所以開始學中文。結果,他學得太快、太好了。他的老師,當時法國最頂尖的漢學家沙畹(Édouard Chavannes),立刻意識到這個年輕人的大腦不該浪費在外交辭令上。
於是,伯希和一頭栽進了東方學的深淵。
✔ 22歲,你我可能剛畢業,還在煩惱第一份工作。伯希和在22歲(1900年)時,已經被派到河內,加入剛成立不久的「法國遠東學院」(É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 EFEO),並擔任教授。沒錯,是教授。
✔ 23歲,他被派到北京,為學院採購書籍。他剛到北京,就遇上了庚子拳亂(義和團運動)。這位學者可不是文弱書生,他被困在法國公使館裡,還主動組織防禦,甚至帶隊出擊,事後還因此獲頒了法國榮譽軍團勳章。
他到底會多少種語言?
這才是他「怪物」稱號的核心。他不僅是「會說」,他是「精通」。他精通到可以閱讀那些語言中最古老、最艱澀的文獻。
- 基礎包(歐洲):法語、英語、德語、義大利語、西班牙語、俄語...這裡還在厲害但可理解的範圍。
- 核心技能(東亞):漢語(不僅是官話,他對中古漢語的語音學有著恐怖的掌握)、日語...這就有點扯了。
- 怪物級擴展包(中亞):這才是他真正的王牌。為了研究絲路,他學會了:蒙古語、藏語、波斯語、阿拉伯語、突厥語、粟特語(Sogdian)(絲路商人的通用語,已滅絕)、吐火羅語(Tocharian)(另一種在新疆發現的印歐語系,已滅絕),還有犍陀羅語、梵語、巴利語...
換句話說,當我們在YouTube上驚嘆某人能流利切換中英法三語時,伯希和可以在閱讀一份用粟特字母寫成的古突厥語摩尼教(Manichaean)禱文,同時用中文和藏文的史料進行交叉比對。
這不是「流利」而已,這是真的怪物。
他在法國的地位?他是法蘭西公學院(Collège de France)的教授,這是法國學術的最高殿堂。他不是明星,他是活生生的學術標準。
第二幕:「大博弈」的學術版——一場前往沙漠的世紀豪賭
伯希和的敦煌之行,不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它發生在一個特定的歷史脈絡下:「大博弈」(The Great Game)。
雖然英俄兩國在中亞的政治軍事競逐在1907年(伯希和出發後一年)暫時休止,但另一場「博弈」正打得火熱:考古學的競賽。
當時的中亞,尤其是中國的新疆和甘肅,是「失落文明」的巨大寶庫。在清末民初那段中央政府失能的混亂時期,這裡成了西方探險家(或說,奪寶者)的樂園。
牌桌上的玩家們:
- 英國:奧萊爾·斯坦因(Aurel Stein)。他動作最快,在1907年(比伯希和早一年)就已經到了敦煌,用幾塊銀元從王圓籙道士手裡「買」走了數千卷寫本。
- 德國:阿爾伯特·馮·勒柯克(Albert von Le Coq)。他專注在吐魯番地區,用一種「剝香蕉皮」似的殘酷方式,直接把壁畫從洞窟牆上鋸下來,運回柏林。
- 日本:大谷光瑞(Otani Kozui)。他組織了探險隊,也在中亞搜刮了大量文物。
- 俄國:奧登堡(Sergey Oldenburg)等人,也沒閒著。
法國,當然不能缺席。於是,在1906年,法國政府資助了「伯希和中亞探險隊」。伯希和的任務很明確:去,帶點好東西回來,別輸給英國人和德國人。
伯希和一行人從巴黎出發,經由俄屬中亞,進入新疆。他們一路考察、測繪、攝影,穿越了帕米爾高原,在喀什、庫車等地進行了大量考古工作。他不像德國人那樣對壁畫進行破壞性切割,他更專注於文本。
然後,在1908年2月,他抵達了那個改變一切的地方——敦煌。
第三幕:藏經洞的三個星期——「怪物」的終極展演
這整趟旅程的最高潮,不在於他走了多遠,而在於他進入敦煌莫高窟第17窟(藏經洞)後所做的事。
關鍵人物:王圓籙道士
藏經洞的「發現者」或「守護者」是王圓籙道士。我們很難用「好人」或「壞人」來評價他。他是一個虔誠的、但又極度缺乏資源和眼界的道士。說實話,他就是個那個時代的普通人。
✔ 他發現了這滿滿一洞窟的經卷(從4世紀到11世紀,數萬件),但他不知道這代表什麼。
✔ 他唯一的願望是籌款,用來修復莫高窟那些搖搖欲墜的洞窟和佛像。
✔ 他曾試圖把這些經卷運給甘肅的清朝官員,但官員們忙著應付內亂,根本不在乎這些「廢紙」,甚至嫌運輸費太貴。
王圓籙很絕望。他守著一座寶山,卻沒人識貨。
斯坦因的「盲盒」 vs. 伯希和的「精選」
1907年,斯坦因來了。斯坦因不懂中文,他依靠翻譯。他用「虔誠的玄奘信徒」身份打動了王圓籙,然後用可能數百兩銀子,換走了七千多卷寫本。這是一場「盲抽」,斯坦因幾乎是論斤打包,他只知道這些東西很古老,但他不知道裡面具體是什麼。
1908年,伯希和來了。這下,情況完全不同了。
伯希和走進了那個漆黑的洞窟。王圓籙只允許他在洞內翻看,除非要買不准帶出。於是,在接下來的三個星期裡,伯希和每天點著一根搖曳的蠟燭,蹲在那個塞滿了數萬卷軸的洞穴裡,開始了他「怪物級」的工作。
他做了什麼?他開始「讀」。
他以每天上千卷的速度,瘋狂地掃描這些橫跨七個世紀的文獻。憑藉他那恐怖的語言能力和歷史知識,他迅速地對這些文獻進行分類:
- 「這卷是漢文佛教大藏經的抄本,很常見,放回去。」
- 「這卷也是,放回去。」
- 「喔,等一下... 這卷的字體... 這是粟特文!是摩尼教的文本!天啊!」 ➡️ 打包
- 「這卷... 這是藏文的,但內容是關於吐蕃占領敦煌的行政文書!」 ➡️ 打包
- 「這卷... 是回鶻文!」 ➡️ 打包
- 「這卷是漢文,但有準確的紀年,是目前發現最古老的...」 ➡️ 打包
- 「這卷... 是景教(基督教聶斯脫里派)的文獻!」 ➡️ 打包
- 「這卷... 哇,是失傳已久的《尚書》注疏!」 ➡️ 打包
這是一場精準的學術篩選。斯坦因是「搬運工」,伯希和是「鑑賞家」。他只花了三個星期,就把藏經洞裡最精華、最獨特、學術價值最高的非漢文文獻,以及具有高度版本價值的漢文文獻,全部挑了出來。
💸 交易
挑完之後,他告訴王圓籙:「這些,我要了。」他付了多少錢?
目前猜測約500兩白銀。
用一筆在當時就法國人看來微不足道(但對王圓籙來說是一大筆修繕款)的錢,伯希和挑走了約上萬件最高品質的敦煌文獻,以及數百件精美的絹畫和紡織品。他用幾輛大車,把這些無價之寶運出了敦煌,最終經由印度支那運回了巴黎。
第四幕:世界的震撼與中國的「敦煌學」之殤
伯希和的「收穫」回到巴黎後,立刻震驚了整個西方學術界。
巴黎的勝利
✔ 學術的核爆:伯希和帶回的文獻,直接催生了「敦煌學」(Dunhuangology)。
✔ 重寫歷史:這些第一手資料,徹底改寫了我們對絲路、中亞史、佛教傳播史、乃至世界宗教史的認知。人們第一次知道,原來在唐代的長安和中亞,摩尼教、景教、祆教(瑣羅亞斯德教)和佛教是如此緊密地共存和競爭。
✔ 法國的榮耀:伯希和成了法國的民族英雄。他帶回的珍寶(現藏於法國國家圖書館,即 fonds Pelliot)使巴黎成為與倫敦(斯坦因的收穫)並列的世界東方學研究中心。
中國的「醒悟」
伯希和在將文物運回法國的途中,發生了一件極具戲劇性的事:他在1909年路過了北京。
他拜訪了中國的頂尖學者,如羅振玉、王國維等人,並向他們展示了幾卷他「買」到的敦煌寫本。
你可以想像當時的場景。當中國學者第一次從一個法國人手裡,看到這些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的、來自本土的、失傳千年的唐代經卷時,那種震驚、興奮、隨之而來的巨大羞辱感,是難以言喻的。
這件事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打醒了清末的學術界。
羅振玉等人立刻上書清廷,要求火速派人去敦煌,將剩餘的文獻運回北京。
這才有了後來殘存的數千多卷文獻入藏京師圖書館(中國國家圖書館前身)的事件。一門新的學科「敦煌學」在中國誕生了。但這是一門誕生於「失去」和「屈辱」的學科。中國學者此後幾十年,不得不遠赴巴黎和倫敦,才能看到自己祖先最精華的遺產。
現在敦煌文書中最精華的部份全都在法國國家圖書館中。只要你去看任何跟西域、絲路有關的展覽都會看到這個名字,因為全世界都需要跟他們借展。
結語:我們該如何評價這位「怪物」?
所以,保羅·伯希和是誰?
✔ 他是一位不世出的語言天才,一位真正的「中文怪物」,其學術深度和廣度至今仍令人高山仰止。
✔ 他是一位勇敢的探險家,在極端惡劣的條件下,完成了劃時代的學術考察。
✔ 他也是一位帝國主義時代的文化掠奪者。他利用了當時中國的政治混亂、地方官員的無知,以及王道士的短視,以極低的價格,合法(在當時的「規則」下)地帶走了文明的記憶。
我們很難用「英雄」或「惡棍」的二元論來定義他。他更像是一個在道德真空中,將自身才智發揮到極致的學者。
他「拯救」了這些文獻嗎?這是一個非常痛苦,但必須面對的問題。
- 從反面看:如果他沒有帶走,這些文獻在隨後的幾十年(軍閥混戰、抗日戰爭、以及後來的大躍進和文革)中,有極大的可能早已灰飛煙滅。王圓籙自己就曾把一些寫本當作「贈品」隨意送人。
- 從正面看:他以「拯救」之名,行「掠奪」之實。這些文物的主權和文化歸屬,是毋庸置疑的。雖然西方的探險家識貨,但不代表西方的學者就知道如何保存,許多敦煌文書在出土運送時都保存良好,卻在西方學者的「保養」中日漸脆弱。
今天,我們在螢幕上觀賞《中文怪物》,我們為語言的流利而鼓掌。這是一種良性的、基於交流的展示,是全球化時代的文化甜點。
但伯希和這隻百年前的「怪物」提醒我們:語言和知識,從來都不只是中立的工具。 它們是力量,是武器,是鑰匙。
你可以用它來交流和理解,也可以用它來鑑定、估價和佔有。
我不確定我們該欽佩他,還是該詛咒他。或許,兩者皆是。歷史的偉大與失落,往往就藏在同一個人的同一次呼吸之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