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的紀錄片影展,5月14日的兩部影片也恰巧有著相近的主題,都是關於國家、戰爭/暴力、記憶,以及嘗試為歷史中那些無聲、被遺忘、或將被遺忘之人留下紀錄。《記憶抹煞》串接了近代許多重要的歷史時刻,這些發生在世界各地的事件線,最終連結到導演Thunska Pansittivorakul的家鄉泰國;《告別提比里亞》則從導演家族四代人的故事,重新構築了關於巴勒斯坦故鄉的一段超過70年的故事,是最私密的家族歷史,同時也是離散巴勒斯坦人尋找自身定位的歷史。
記憶抹煞(Damnatio Memoriae)
台灣觀眾對導演Thunska Pansittivorakul應該不陌生,他最早登上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的電影是2004年的《酸辣草莓派》(Happy Berry),但讓更多觀眾印象深刻的應該是2017年的《空洞的時間》(Homogeneous, Empty Time)以及2019年的《美斯樂奏鳴曲》(Santikhiri Sonata),2021年的《死亡之舞》(Danse Macabre)也是令人驚艷的作品,同樣是透過身體/性對泰國社會與國家權力進行批判質疑,性與性行為的畫面和安排也更加豐富(多到我一直想到底還要看多久的老二)。
《空洞的時間》對我而言是一部深具意義的影片,它讓我開始在Medium上寫下影展觀影筆記(儘管並不多產),其中對於穆斯林處境與身分議題的探討,也刺激了我博士論文主題的問題意識,並決定投入曼谷的田野之中。《美斯樂奏鳴曲》則可以參考許純鎰撰寫的詳細解讀。有看過前面幾部影片的觀眾,其實不難解讀《記憶抹煞》這部影片的思路與符碼,也會知道〈月亮代表我的心〉、1976年法政大學事件,甚至色情影片等元素都不是第一次出現在Thunska的影像之中。
然而相較於前面幾部影片,《記憶抹煞》將美國、蘇聯、中國、台灣、香港、日本、南韓、越南、緬甸、泰國等不同地方發生的歷史事件片段,以及各種音樂素材,以蒙太奇的方法組裝。這不是Thunska第一次運用這種手法,但本片中事件的時間與地點被切割得更加細碎,不同立場的不同材料不斷相互指涉、連結、暗喻、嘲諷,歡樂的畫面搭配沉重的音效,或情歌搭配令人不適的影像,藉此對造成創傷的權力提出批判,也對形塑衝突的劃界範疇(例如國家、國族等)提出質疑。
那些可能曾經被記得,但隨著時間洪流沖刷而身影逐漸流逝的人們,在跳躍的聲響與畫面召喚下再次現身。從泰國的Nabua、Phatthalung,台灣的228事件與白色恐怖,中国的南京屠殺事件與六四天安門事件,蘇聯的Yuri Gagarin、Vladimir Komarov,美國的阿波羅1號,韓國的光州事件與釜山兄弟之家,到日本、越南、緬甸以及其他難以辨識的地方的戰爭受難者,無數受到暴力對待的人們(的面貌與軀體),藉由檔案影像或影劇再現,從歷史灰燼中激起火光,點燃觀影者的正義良知。本片的泰語片名ไม่พึงปรารถนา,意為不如人所願,意味著這部影片的目標就是讓更多人記得這些人,不讓掌權者如願使人們遺忘歷史。
本片大致將人們依權力地位分為三層,國家權力化身的領導階層、無權力的平民大眾,以及夾在兩者之間的「公眾人物」。敘事從平民大眾的受害者開始,再逐漸轉向領導階層與公眾人物。本片用了不少篇幅探討公眾人物,這些人一方面與平民大眾相連,另一方面卻可能自願或被迫與國家權力為伍,並透過他們作為國家權力施展的中介,又或者他們會起身抵抗,對壓迫的體制發出怒吼。
例如台灣的鄧麗君,雖然透過歌聲串起台、中、日、泰等各地人們的情感,甚至喚起中国人民被共產黨長期壓抑的人類情感,但在國家權力的要求之下,鄧麗君也不得不與KMT政府合作,參加勞軍表演,成為行政院新聞局認定的「愛國藝人」,這些軍隊軍事訓練的影像也和白色恐怖受難者影像穿插呈現。韓國兄弟之家是軍事獨裁者將街頭上的無家者等「低端人口」集中起來,給予「培訓」的「福利院」,甚至藉由綁架兒童等非法手段增加收容人口以賺取補助金,經營者朴仁根除了有陸軍背景,更經營教會,具有一定群眾基礎,韓國甚至頒發勳章獎勵朴仁根、並為他拍攝宣傳影片。來自中国的韓團成員王嘉爾,為中国的負面新聞而在演唱會上反擊。泰國知名作家Thommayanti透過小說《情牽兩世》(Thawiphop)與《胡錦河》(Khu Kam, 翻拍為《日落湄南河》)累積龐大聲望,但卻多次公開支持軍政府、反對民主改革。緬甸的Phyo Zeya Thaw則是不與權力為伍,他用饒舌歌曲批判政治、批判軍政府,最終招致死刑對待,和幾位民主派人士一同處決。
公眾人物在本片中的角色值得細品,同樣耐人尋味的是對權力結構的探討,例如NASA儘管知道太空艙的安全性不足,但為了甘迺迪希望能在10年內贏得太空競賽的壓力,也不得不鋌而走險、犧牲珍貴的生命。韓國為了漢城奧運形象塑造,要求地方清除「低端人口」,而警察與地方政府不得不配合,暴力執行清除行動。
本片的觀影體驗絕對是刺激的,性、暴力、死亡不斷交錯,直接而赤裸地對觀眾感官產生衝擊,更勝於之前的幾部作品。對於這些看似暴力的影像(例如會有觀眾認為,這麼赤裸地把性畫面放上大螢幕也挺暴力的),Thunska想說的是:國家權力造成的暴力,其實更勝於此。國家想要呈現的和諧、溫馨、進步形象,在展示其暴力造成的後果的映照之下,都令人更生反感。那些韓國孩童在運動場上快樂運動的影像,還穿插著軍隊鎮壓人民的畫面呢。
音樂在本片中也扮演重要角色,作為一種媒介,音樂不只是傳遞了人類情感,具有串聯不同語言文化背景人們的能量,它也會被當作政治宣傳工具,作為極權政權的統治手段,或是翻唱、改編某些歌曲,使它為某種政治目的發聲;音樂有時也會吹響反抗號角,掀起遍地烽火。本片以情歌開始,以情歌結尾。我們人類從出生開始,似乎被教導要學會如何去愛,不斷在聆聽這些探討愛是什麼、怎樣去愛的聲音。是啊,若對這個世界缺乏愛,可能對這些歷史事件也不會由衷感到憤怒了。
儘管批判力道強烈,我想Thunska還是深愛泰國這片土地的。在敘述鄧麗君的影響力,字幕打上「泰國」後,旋即響起「你問我愛你有多深……」,小朋友在街頭翻唱這首歌時,鏡頭也不斷望向不遠處的泰皇玉照,彷彿《美斯樂奏鳴曲》那封寫給泰國的情書的結尾,也寫了「End never end」。
這部影片安排許多連往泰國的箭頭。戰爭期間泰國是日本唯一的軸心國盟友,日本在泰國駐軍,情勢也牽引著泰國命運。戰後美蘇冷戰之下,美國視泰國為對抗共產主義的前線,投注許多資源在泰國,但也使得以「反共」之名行的殺戮得到國家授權的正當性(當然Thunska也探討了近代保皇派認為美國民主宣傳助長國內民主抗爭,反而仇美、親中俄的弔詭)。而50年過去後,誰還記得阿波羅11號巡迴最後一站居然是曼谷呢。為了讓泰國體驗資本主義的好處,美國在泰國施行發展主義政策,自1950年代起就偶有反對親美路線運動,但資本主義發展讓泰國貧富與區域差距激增,加上1970年代的停滯性通貨膨脹以及泰國軍事統治的鎮壓,長期累積最後促成1973年的10月學運與1976年的法政大學屠殺。而看似無關上述脈絡的鄧麗君,最後也是在泰國過世的呢。
如同片頭引用Carl Sagan在《預約新宇宙》(Pale Blue Dot: A Vision of the Human Future in Space)中的名言:「沒有任何跡象顯示會有援助從他處而來」 ,這些千絲萬縷、相互牽連的歷史線索,最終還是拉往泰國,導演Thunska深愛的故鄉。如果希望擺脫困境,救贖的力量必須從我們自己身上長出。了解這些歷史線索,也就是在尋找讓力量萌生的縫隙。
這些歷史的傷痕令人感到無力,最後的火箭撞月球似乎在說著,即使發生無數憾事,人類的瘋狂仍是永無止盡。但Thunska也透過影片告訴我們,不要忘記去愛,以及他有多愛這個世界。
最後,來聽幾首影片中出現的歌曲吧。
Triumphs Kingdom — คู่กัน
ศักดิ์ศรี ศรีอักษร -ผู้ใหญ่ลี
鄧麗君 — X+Y就是愛
코리아나 — 손에 손잡고
告別提比里亞(Bye Bye Tiberias)
如果說《記憶抹煞》充斥著過量的男性,《告別提比里亞》則幾乎都是將鏡頭放在女性身上的故事。法國籍導演Lina Soualem是阿爾及利亞裔演員Zinedine Soualem與巴勒斯坦裔演員/導演Hiam Abbass的女兒,他們都是知名的電影工作者,《告別提比里亞》是透過母親Hiam這條線索,去追溯家族數代女性的生命故事,一段超過70年的告別之旅。
先說提比里亞吧。提比里亞位於巴勒斯坦北部,據說耶穌曾經行走過提米利亞湖面。Hiam的祖母Um Ali與母親Nemat在提比里亞生活,直到1948年巴勒斯坦分治後被以軍佔領而被迫遷徙到迪爾哈納(Deir Hanna),在戰火下,這些女性學會拋下一切、從新開始。在遷徙前,Nemat學習很好,就讀耶路撒冷女子師範學校,夢想是成為教師。但1948年戰爭爆發,16歲的Nemat僅剩一年即可畢業,卻不得不中斷學習。離散經驗使Um Ali的先生失去理智,最後撒手人寰。Um Ali的其中一位女兒Hosnieh,則跨越邊境到了敘利亞生活,與家庭分開。
Um Ali以裁縫機扛起養育家庭重任,Nemat也養育了10個孩子。Hiam是其中的第5位。Hiam生長在兄弟姊妹眾多的家庭,卻總覺得孤獨,他與父親的關係也似乎較為緊張。Hiam希望能更自由地從事藝術工作,他在海法學習攝影、加入El-Hakawati劇團,深受藝術世界吸引。後來Hiam逃離迪爾哈納,切斷與家庭和村莊的聯繫,到法國來成就他的夢想。
從結果來看,Hiam確實成為一名成功的演員。然而當他生下Lina後,他才意識到,若沒有母親Nemat,他也會不知道如何成為一位母親。Lina成為Hiam與家庭化解矛盾的楔子,當他帶著Lina回到迪爾哈納,Nemat早已默默原諒Hiam這個走出傳統的女兒了。正如羅大佑在〈家(Ⅰ)〉中所唱:「我的家庭我誕生的地方/有我童年時期最美的時光/那是後來我逃出的地方/也是我現在眼淚歸去的方向」,家庭是Hiam曾經逃走,峰迴路轉後又發現,是他難以離去的地方。
這部影片原先希望以Nemat講述的故事為主軸,怎料遇上Covid疫情,Nemat也「無常」了。告別提比里亞,不只述說Um Ali與Nemat,或是Hosnieh離開提比里亞之後的故事,也是Hiam在學習如何向母親告別與哀悼。這是一個包含著好幾次「離開」的故事,Nemat向提比里亞告別,Hosnieh與Hiam向家人告別,最後是Nemat向這個世界告別。
在Nemat歸真後,Hiam整理母親的遺物,呢喃著:「房子留著有何用?如今我在一個沒有靈魂的地方打轉……」。Hiam在屋頂遙指「這裡是黎巴嫩,這裡是敘利亞,這裡是約旦……」,又望向近處,指出以色列軍隊在山丘上建了許多「殖民地」,圍繞著巴勒斯坦人的寓所。
如同《記憶抹煞》質疑那些形塑衝突的劃界範疇,《告別提比里亞》則以個人的生命經驗角度對促成巴勒斯坦人離散經驗的範疇,如國家、邊界、國族、國籍、宗教,甚至是家庭,提出深刻的質問。Hiam回想與住在敘利亞的Hosnieh阿姨相聚的記憶,是本片令人動容的片段之一,Hosnieh一方面跨越了許多邊界,但另一方面,他也讓Hiam更意識到家族對他的重要性。
透過鏡頭,Lina重新建構了他的家族史,以及家人對彼此的意義,他不願讓珍貴的回憶隨著時間而被遺忘。戰火之下,女性是更容易被遺忘的一群人,但正因為他們的堅韌,被戰火摧殘的家庭才得到重生的契機。他們是被迫成為英雄的英雄,也經常是不被記住的英雄。私密的家族史,卻也因此難以與尺度更大的政治史切割開來。
巴勒斯坦人的苦痛不能被遺忘,但是戰火並未直接出現在這部影片之中。取而代之的,是Lina小時候到迪爾哈納度過假期時拍攝的家庭紀錄,顏色溫潤飽滿,家人們的笑容也一如往日。是啊,砲火轟炸的前線是戰場,與權力抗爭之處是戰場,而記憶與遺忘,更是每個人都難以迴避的戰場。
※本文原發表於Medium, 2024/5/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