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上流 x 下流》電影海報;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2025 年坎城影展世界首映,A24 與 Apple Original Films 共同發行;在美國導演史派克李(Spike Lee)近年的持續產出當中,我始終覺得他非常有趣。不過,看完《上流 x 下流》之後,我猜想如果要下一個誘導點擊的標題,它可能是「你需要忍住,不要在《上流 x 下流》放映中途走出戲院」。這部電影有時是有趣的,但直覺來說不算是太好看。
《上流 x 下流》改編自日本導演黑澤明名作《天國與地獄》(High and Low,1963),而這部近年完成 4K 修復、又活躍在各大影展一線片單中的影史經典,原先又改編自美國作家 Evan Hunter 在 1959 年出版的小說《King's Ransom》;史派克李在 2025 年的《上流 x 下流》宣稱同時改編這兩部作品,我們能明顯看出《天國與地獄》的故事結構對本片的影響。此外,在執行製片的欄位上,也出現一位 Ko Kurosawa,他也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近年參與改編黑澤明《生之慾》(Ikiru,1952)的英國電影《倫敦生之慾》(Living,2022)之執行製片,以姓氏猜測,或許為黑澤家族的代表;對西方世界來說,將黑澤明的遺產再次活化,似乎仍是有吸引力的。
快速帶過這部電影的劇情,如果我們要找到一個可以通用於《上流 x 下流》與《天國與地獄》的簡介內容,那大概是這樣的:一個注重榮譽與企業核心價值的保守商人,在商業生涯面臨危機的關口,決定透過大量資金放手一搏,未料,一名歹徒卻在此時宣稱綁架了他的兒子。商人很快發現這是一場烏龍,被綁架的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自己家庭司機的兒子,被歹徒誤認而錯綁。商人因此必須面臨抉擇:要堅持將鉅款用在重握公司命脈的生涯機會,或是將這筆鉅款作為贖金,交換司機的兒子能平安回家。
高與低。階級問題第一步體現在「商人、司機」的落差,富人是否會願意一視同仁地將贖款用來拯救一個窮人的性命;第二步體現在「商人、綁匪」的落差,綁匪的動機會牽引出一個同樣與階級相關的連結。《上流 x 下流》在此處對《天國與地獄》進行最大的改編,發生在電影對「商人」施以更大的同理和投射。
觀眾將注意到這不再是站在一旁做出冷靜的觀察,而是親身投入主角的位置,處理他所面臨的道德危機──如同史派克李與 Mark Protosevich 合作改編朴贊郁《原罪犯》(Oldboy,2003)的《復仇》(Oldboy,2013),當年,朴氏的倫理恐怖情境,在李的改編版本中,亦被置換成一個主角積極面對,並處理自身之『罪』的結局。在《上流 x 下流》,我們的主角是一個在音樂產業呼風喚雨的唱片龍頭大佬,「業界最靈的耳朵」David King。這個主角擁有更強的主導性,這是 David King 的故事,而不再只是一個高與低的故事。
在黑澤明的原版《天國與地獄》,電影大致可被切分成上下半場,前半場的主軸,完全封鎖在三船敏郎飾演的製鞋商人權藤家中的客廳,權藤如何應對綁票危機,黑澤明在有限的空間調度中表現出密不透風的張力,也透過「客廳」這個空間的建立,巧妙帶出中後段階級題旨能夠成立的視覺前提;下半場的主軸,則是黑澤明老班底,如志村喬、仲代達矢等人飾演的警界代表,他們離開大宅、上山下海,在實地查案的奔相解密中,發現綁匪的真實身份。也可以說,前段讓觀眾實地體會「高地」動蕩的道德危機,後段則讓觀眾走入「低處」,比低更低,體會綁匪遊走的、由毒品與絕望景況構成的煉獄。
史派克李在改編版本當中放棄這個視覺結構,前半段,觀眾就已經跟著 Denzel Washington 飾演的主角 David King 四處於社區走動,單一空間的戲劇張力不存在,即便在主角屋內,Denzel 也時常出入不同房間,觀眾緊跟著他的人際網路和內心世界,但沒有具體的空間景觀可以依循。最重要的是,在原版電影當中最重要的視覺意象,一個由低向高,望向主角大宅的主觀視野,這個鏡頭在電影前段的綁匪通話中就被李直接採用呈現,電影的重心因此轉移,下對上的仇恨不是《上流 x 下流》有意留下深刻印象的核心,但這也讓電影的前半段情節看起來沒什麼張力,也不太有趣。
Denzel Washington 實際年齡已經 70 歲,在本片飾演他妻子的演員 Ilfenesh Hadera 才 39 歲,但在 Denzel 的肢體表演中,我們其實不會感覺這個角色已經是七旬老者。David King 活力十足,風風火火地穿越空間,下階梯時還會出現微妙的小墊步。《上流 x 下流》其中一個最好看的環節是 Denzel Washington 在片中的形象,他的笑容跟肢體動作,極度自信地在面臨每個難關時都帶有一種老驥伏櫪的氣勢(我尤其喜愛他比出吞槍手勢的怪異幽默感)。
在此處,史派克李的另一個大幅度改編是,比起仲代達矢與志村喬等人帶給觀眾的親切感,還有他們跟三船敏郎分庭抗禮的銀幕氣勢(黑澤明會用前後景事件等構圖方式來誘導觀眾同時欣賞兩方的表演),史派克李則把警方描繪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還帶種族主義歧見的官僚飯桶。David King 能夠破案,全憑他自己,憑那雙「業界最靈的耳朵」,電影後段,甚至讓他獨自走入妖異魔境,像是穿越到 Michael Mann 的洛杉磯,或 Tony Scott 的列車大冒險,讓 70 歲的 Denzel 上演一段肉身擒賊的全武行;比起史派克李對於用各種方式偷臭紅襪隊的執著,電影中最魔幻的部分大致就是 Denzel 的形象突然從企業大亨變成動作片英雄,但又有何不可。
黑澤明原版的《天國與地獄》,在電影結局有個我見過最好的視覺處理之一。在一個死囚的會客室情境中,黑澤明的拍攝方式是一個如今電影仍然樂此不疲採用的視覺策略;觀眾透過玻璃反光分別觀看兩個人的表演:三船敏郎飾演的商人主角,和山崎努飾演的年輕綁匪──他們因此在視覺上被暗示具有一定的同質性。但是,談到兩人的對立時,電影並不執著動機細節,而讓山崎努飾演的綁匪表達出一個聽起來無比荒謬,但又在電影前階段視覺處理下無比合理的概念:我天天在山底下仰看你的大宅,恨意在每天的凝視中增生。
就在這個鋒利的階級恨意被傳達之後,擁有觀眾同情心的主角,這位老派、善良、傳統,甚至深受工人愛戴的商人老闆,顯露出身為強勢者的無可奈何。而綁匪最後在玻璃的另一面抓狂,即將被處死的他,呼喚商人來見最後一面的緣由是為了表達自己的尊嚴,而最後的會面,兩人高與低、生和死、強和弱的落差讓這個尊嚴不可能達成。綁匪抓狂,在狂叫聲中被警衛架走,突如其來的暴力讓觀眾跟商人主角一樣不知所措,而就在這個商人的過肩主觀視線中,會客室的鐵門在此時落下,完全不可接近,影片就此夏然而止。這個結局完美地表現不可碰觸的森嚴,也是一個在視覺上給予觀眾的閉門羹,不只是下對上的反抗是不可能的,上對下的同理也在此時必須被(導演)絕對暴力地中止,不管是死亡或權力,而這即是高與低的觀點真義。
在《上流 x 下流》的結尾,原版的對話鏡頭被分割成兩場,一場在錄音室(巧妙的空間選擇,非常佩服),一場在會客室。史派克李巧妙地抽出「注意力經濟」這樣的概念,放大原作中簡單帶過的輿論風波(在原作,那更像是警方跟綁匪的心理遊戲,和觀眾同情主角敗勢的籌碼,而這兩點在史派克李的改編都不需要成立),將輿論風波轉化成綁匪以小搏大的成功,悍匪的音樂因為實際的犯罪行為大獲成功,綁匪(弱者)突然跟商人要對抗的金融怪物(強者)合為一體,變成對主角的道德挑戰。
影片在第一場錄音室的戲中,用一場饒舌對決表現這個分庭抗禮,並且透過綁匪開槍打破玻璃,做出對原版森嚴冰冷隔絕畫面的反抗;又在第二場會客室的戲中,讓 David King 經驗這個道德救贖,來自他必須不受「高與低」遊戲的束縛,超越高低,他(只)要賺他(想)要賺的錢,他要擇善固執,要東山再起。影片在一首重新肯定產業價值、發揚新人的〈Highest 2 Lowest〉當中結束,這看起來似乎跳脫原先的階級問題,進入導演的宣言。黑澤明的故事前提,一種能擺脫潮流限制的老派工作意義,在史派克李的改編中成為必須反覆琢磨的核心,或許這真的是個有時代意義的詮釋。
雖然電影大多時間沒這麼好看,穿插在關鍵場景的配樂也並不好聽(希望質疑「業界最靈的耳朵」不會讓我成為小丑),不過故事的尊嚴仍然是存在的,「你需要忍住,不要在《上流 x 下流》放映中途走出戲院」是個玩笑,但這部電影在 Apple 的發行下,目前只能在串流上觀賞(至少在臺灣是如此),那我們可能要把這個誘導點擊的標題改成:「你需要忍住,不要在《上流 x 下流》播放中途關掉電視」。畢竟就如電影所說,注意力是如今唯一有價值的貨幣。■
※※
上流 x 下流/Highest 2 Lowest,美國,Spike Lee,20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