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門打開的瞬間,我看見了——「我」。
神情淡漠,覺得人生索然無味,提著相同的袋子,穿著相同的白鞋。鏡面的光在狹小的空間裡顫動,蹙著眉頭,感到某種難以言喻的不安,順著燈光蔓延出一場無聲的對峙;我看著「我」,那不是鏡子裡的倒影,而是一個真正的他者——一個懂我、卻又陌生於我的人。
古人說:「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而這面鏡,更像是一扇被迫打開的窗口,映照出的數字如同刑期宣判,逼迫我們直面內心最恐懼的自己,誰也不知道,下一次開門時,外頭會是怎樣的風景。
我常常在想,為什麼人會這麼害怕視線?包括我自己在內,搭車時滑手機、走路時看地面,一旦真正抬起頭與他人對視,暴露感便會油然而生,彷彿靈魂被輕輕剝開,赤裸於他人的眼前。
沙特說,人是在他人目光中被召喚出來的存在。當別人的眼睛落在我們身上,我們的存在便被「確認」,那一刻,我再也不是我,而是成為一個被觀看的對象;電梯裡的那個倒影,也許並不屬於我,而是屬於那個「正在看我的我」,那是一種目光,一種無聲卻銳利的凝視,我以為自己是主體,卻在對視的瞬間,變成了被觀看的客體。
原來,我的存在從來不是孤立的。
電梯上升得很慢,每過一層樓,都像與時間微小的告別。
我看著「我」,想起過去被注視的時刻,在教室裡回答問題的緊張、在面試時被打量的尷尬、在社交場合中維持笑容的疲憊,那些眼神像一道道宇宙射線,直穿我最不願暴露的黑暗,卻也在那一刻,使我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我」回望著我,感受兩者之間一股微妙的張力;我想成為自己,卻又需要他人來證明那個「自己」是真實的,如果沒被看見,我們會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但若被看見太多,我們又會擔心,自己是否還是屬於自己;「他人的目光,就是地獄。」我忽然懂了這句話的重量。
電梯停在七樓,鏡中的倒影漸漸變多,三個、四個⋯⋯有人盯著手機,有人撥弄頭髮,有人茫然等著數字的跳動;電梯真是一個奇異的場域,每個人都彼此靠近,卻像隔著透明的圍牆,沒有人交談,沒有人對視,呼吸間透露出存在的壓力;我們不只是害怕被看見,更害怕「看見彼此」,因為一旦你真正看進對方的眼眸,就必須承認他和你一樣真實,一樣會焦慮,一樣會感到恐懼與矛盾,而這個瞬間,你就不能再假裝世界只屬於自己了!
套裝女子抿了抿嘴,制服男孩伸手掩飾哈欠的眼淚,而我,仍在努力維持某種表情,小小的方寸之地,卻像整個人生的縮影;每個人都想上升,卻都困在同一部電梯裡,假裝對彼此毫不在意。
十五樓到了,只剩我與鏡子。我再次看向那個熟悉的倒影,他冷靜、疏離,彷彿在質問我:「你真的知道自己是誰嗎?」
我答不上來。
在這個時代,我們輕而易舉地被他人定義——職業、外貌、成就、社群頭貼——這些標籤在無形中凝成他人目光的結晶,讓我們習慣用別人的眼光審視自己;把「被喜歡」誤以為是「被理解」,把「被看見」誤以為是「被接納」,結果真正的我早已在投射中被稀釋,個性餘韻不存。
所謂「自我」,是否只是眾多目光的交集?如果沒有他人,我是否還能認出自己?或許倒影的存在,是一種提醒,提醒「自我」並非固定的形象,而是一場不斷被凝視、被修正、被召喚的過程?
螢幕的數字繼續變大,我繼續看著「我」,忽然產生一個奇異的想法,也許我並不是在看倒影,而是在被「我」看著。被他人目光捕捉的瞬間,使人意識到自己正在被定義,那是一種真實又不安的感覺,是一種被看見的羞怯,就像在街頭與路人短暫對視的那一刻,明白自己不是自由漂浮的靈魂,而是一個被想像的存在。
這種被「存在化」的感覺,是刺痛的,也是清醒的。電梯裡的倒影,正扮演著那個「他者」,他讓我看見自己無法直視的部分——疲憊、虛榮、恐懼、懷疑——那些我以為隱藏很好的情緒,全都在鏡中開誠佈公;我開始有點同情那個人,也許「我」也只是想被理解,也許「我」也想問同樣的問題:「我們,到底是哪一個才是真實的『我』?」
電梯開始下樓,空氣變得彌足珍貴。我覺得自己像被關進一個無形的實驗室,被迫面對那個永遠無法逃避的他者,我們彼此審視,也彼此成全,若沒有這場凝視,我或許仍漂浮在自以為的自由裡,若沒有被看見,我或許永遠不會意識到自己正在活著。
原來,孤獨與他者並非對立,孤獨是自我的邊界,而他者的目光,正是那條邊界的照明燈。我們藉由他人的眼睛,看見自己存在的輪廓,每一次對視、每一次被理解,甚至被誤解,都是我存在過的印記,「我」並非藏在鏡中,而是活在他人的目光裡,所謂的「自我」,從來就不是一座孤島。
叮——門緩緩打開,一樓的光線從外面湧入。
我抹了抹鏡面,那個倒影依舊站在原地,他會繼續上升、下降、凝視、等待,而我,終究得走出去,獨留他繼續扮演著我無法直視的那一部分。
電梯門緩緩闔上,世界重歸寂靜,我走出大廳,雨後的光線在地面閃爍,這一刻,我已然醒悟:「真正的自由,不是逃離他人的目光,而是學會在目光之中,仍能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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