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看,若不是《華盛頓郵報》的Bob Woodward和Carl Bernstein對尼克森政府「不懷好意」、窮追猛打,水門案會被揭露嗎?若不是洪秀柱得到了一些對陳水扁「不懷好意」的記者的情報,在2008年8月14日召開記者會,揭露黃睿靚在瑞士以個人與公司名義成立的4個帳戶因洗錢嫌疑遭凍結,迫使陳水扁當天下午召開記者會承認海外密帳,這個自詡為民主鬥士的貪腐政客會因此鋃鐺入獄嗎?
而今天,這位當年因「不懷好意」而揭發弊案的洪秀柱,卻批評德國之聲「向來不懷好意」,「他們是來辯論的,提出任何問題都有主觀意識存在」。這話說對了一半——德國之聲確實對鄭麗文「不懷好意」,但恰恰因為如此,它才是好記者。就像當年的洪秀柱一樣。
從技術上來說,洪秀柱口中的「不懷好意」,在新聞專業術語裡叫「對抗式採訪」(Adversarial Interview)——這是BBC質詢英國首相、NBC追問美國總統時的標準作法。最經典的案例是BBC記者Jeremy Paxman對英國內政部長重複問同一個問題十四次,因為對方一直迴避。這不是刁難,這是不讓權力者逃避問責。德國之聲的記者做的正是同樣的事:當鄭麗文說「普丁並不是獨裁者」而記者追問時,這不是設陷阱,這是邏輯一致性測試。如果你的論述經得起檢驗,為何害怕被質疑?退一萬步說,即使德國之聲的記者真的偏向其他黨派,那又如何?如果一個政黨領導人的觀點在任何非「友善」媒體面前都會「成為陷阱」,問題到底出在哪裡?是媒體設陷阱,還是觀點本身有問題?一個成熟的政治人物應該能在任何媒體面前保持論述一致性,而不是需要根據媒體「友善度」調整立場。當年洪秀柱揭發陳水扁時,民進黨支持者也可以說她「不懷好意」、「有政治動機」——但這不影響她揭露的事實。同樣的道理,德國之聲是否「友善」,不影響鄭麗文說出的那句「普京不是獨裁者」就是她的真實想法。
心理學研究早已證明說謊需要消耗更多認知資源。當記者連續追問、揭穿矛盾時,說謊者的工作記憶會超載,防線崩潰,真相就會脫口而出。心理學家費斯廷格(Leon Festinger)研究「認知失調」時發現,人們平時會用各種修辭來掩飾內心真實信念,但當受到連續追問、邏輯矛盾被揭穿時,要麼承認矛盾,要麼脫口說出真心話。鄭麗文的「普京不是獨裁者」不是失言,是真心話。當記者追問她為何「比你熟多了」時,她甚至還補充說「俄羅斯已經民主化很多年了,全世界沒有一個完美的民主社會,即便今天美國的民主都有非常多的問題有待改革,但他是一個透過民主選票產生的總統,你就不能夠說他是個獨裁者,這樣一個帽子扣上去太不合理,也太不公平」。相反,如果記者只是溫和地問「您如何看待兩岸關係」,我們永遠只會聽到「維持現狀、和平發展」這種官樣文章。這正是對抗式採訪的價值:剝開政治修辭的糖衣,讓真相無所遁形。
在民主國家,人民有權知道即將掌權者的真實想法——特別是關於民主價值本身。如果一個政黨的主席認為「民選就不是獨裁」,那麼當她執政時會如何對待權力?當洪秀柱說「每一個國家都有不同的體制,只要能讓百姓安居樂業,就是好的制度」時,她是否真心相信言論自由、新聞自由、結社自由的價值?這些不是抽象的哲學問題,而是攸關台灣前途的實際問題。選民有權在投票前知道:這個政黨是真心捍衛民主,還是只把民主當作奪權工具?更有甚者,即使賴清德真有獨裁心態,那也不能證成把普京說成民主領袖的正當性。更何況,賴清德至少還知道要遮遮掩掩,表面上維持民主形象;鄭麗文卻直接不裝了,大喇喇地為普京辯護。這種「坦率」,不知該說是誠實還是無知。
國民黨指責記者「不懷好意」,正如習近平總是說一切對中共不利的消息都是「境外敵對勢力造謠」一樣。他們害怕記者質問,怕被揭出真實底色,所以反對對抗式採訪。他們要的是什麼樣的採訪?請客吃飯式的溫良恭儉讓——記者恭敬地問「主席您好,請問您對兩岸關係有何高見?」然後乖乖記錄標準答案,絕不追問、絕不質疑。這種採訪得到的不是新聞,叫作「新華社通稿」。
在這麼一個記者都很「懷好意」的「民主國家」裡,「不懷好意」揭發總統弊案的洪秀柱毫無疑問會成為另一個納瓦尼(Alexei Navalny),而「不懷好意」批判民選總統是獨裁者的鄭麗文無疑會是另一個穆拉托夫(Dmitri Muratov)。我相信多數國民黨支持者不會希望活在這樣的國家裡,但鄭麗文和洪秀柱已經用行動證明她們是例外。她們嚮往的,正是那種記者都很「懷好意」、媒體都是傳聲筒的世界。既然如此,德國之聲讓鄭麗文說出「普京不是獨裁者」、「西方在這一次,北約因為烏克蘭的戰爭,他們有很多政治上面的propaganda,但這都不是事實」,怎麼能說是不懷好意呢?
所以鄭主席,不必害羞,大聲說出來吧:「我是(普京和習近平的)同志,我驕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