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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是諾貝爾和平獎的頒獎典禮,我想起了當年的得主劉曉波曾經說過的一句驚人之語:「中國需要(當)三百年殖民地。」
當我和我在美國的同事談起這件事,他回了一句「很奇怪」(That's weird)。據說這是一種委婉的鄙視——他大概覺得這種為殖民辯護的言論既在道德上不正確,也在智識上不入流。畢竟,在當代學術正統裡,「殖民主義」幾乎等同於絕對的惡,質疑這一點就像中世紀質疑地心說一樣危險。我想我應該在這裡做個道德宣言說一切殖民主義都是惡的。不,我覺得一個宣言太少了。讓我這樣宣言:神創論、西方偽史論、種族主義、殖民主義、光明會、反疫苗、氣候變遷否認論、以及認為妙麗與榮恩是天作之合的任何觀點——都是狗屎,我嚴厲譴責它們。
但問題在於:如果我們把道德標籤暫時放下,看看實際的歷史經驗,會發現什麼?香港人正在用腳投票——數以十萬計持有BNO護照的人寧願到英國當「次等公民」,也要離開「回歸祖國」後的香港。進一步言之,如果讓他們選擇活在1995年的殖民地香港,還是2025年的「中國香港」,答案不言自明。當人們寧可逃離已經解殖的前殖民地去到前殖民宗主國,這個事實本身就是對「去殖民=解放」這個等式最殘酷的反駁。
理論家們會說:殖民者從來沒有善待過殖民地民眾,所以劉曉波的論斷是不切實際的。但這忽略了一個更尖銳的問題:那些「解殖」後的地區,有哪個過得好了?哪個「本民族政府」真正善待過民眾?所有的失敗都被方便地歸咎於「殖民遺毒」,但這種解釋能用多久?津巴布韋獨立四十多年了,委內瑞拉從未被殖民,它們的災難要怪誰? 更根本的問題是「標籤」的欺騙性。舉例來說,某個陝西富平的政客真的和陝西農民是「同族」嗎?事實上,他的利益可能與某個山東萊州的筆桿子、某個列寧格勒的前特務或某個普利托利亞的電動車大亨更接近。他的女兒在哈佛,農民的孩子可能輟學;他的家族資產以億計,農民可能因病返貧。他們之間唯一的共同點是都叫「中國人」——但這個標籤掩蓋了真實的權力關係。
為什麼理論家們就以為「現在是中國人治理中國人」了?這是一個意識形態幻覺。「民族自決」聽起來美好,但實際上只是黃/黑皮膚的精英替代白皮膚的精英,而人民在兩種情況下都沒有真正的權力。更糟的是,殖民者的統治至少界限清楚,沒有人會被「英國總督是我們自己人」的話術欺騙;但「某主席是中國人」這個標籤,掩蓋了他和陝西農民之間深刻的利益對立。
劉曉波的「三百年殖民說」對某些人來說刺耳而粗暴,但他可能想表達的核心是:善治比統治者的族裔更重要。在法治與暴政之間選擇,人們會選法治——無論它來自誰。這不是在美化殖民,而是在控訴:當「祖國」變成噩夢,任何出口都是希望。
這讓我想起周星馳《鹿鼎記》電影裡的一幕:當陳近南要摧毀大清龍脈時,韋小寶問了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在康熙的治下,大家有飯吃、有書唸,他是不是漢人重要嗎?中國人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但就是這個婊子生的、戲子演的、在搞笑片裡嬉皮笑臉的角色,一句話就問到了那些讀了十年博士、精通史碧瓦克和薩伊德、用「主體性」和「去殖民」武裝自己的教授們不敢問的問題。
這個問題本來應該是左派最擅長回答的,但現在所謂的「左派」卻只講身份政治——痴迷於文化認同、去殖民化、話語權,卻對習近平和農民之間的階級鴻溝視而不見。從佔領華爾街的「我們是99%」到今天的「檢查你的特權」,左翼話語經歷了關鍵的轉變。2011年,矛頭還指向華爾街和經濟不平等;但到了2016年桑德斯挑戰民主黨建制派時,身份政治已經成為主流,而桑德斯成了「白人男性」。這個轉變絕非偶然——企業很樂意擁抱多元化的董事會,卻極力反對工會和財富稅。當左翼不再談論階級,而只談論身份時,得利的是誰?是那些可以用「覺醒資本主義」洗白、用多元化包裝來掩蓋經濟剝削的既得利益者。
當身份政治走過了頭,就變成種族本質主義,打著種族平等的旗號,將所有的「有色人種」固化在他們的標籤之中。加州大學系統要求申請者寫「多元化聲明」,本質上是要求人們表演自己的身份——你必須證明你的族裔、性別、性取向如何讓你「特殊」。亞裔學生被期待要談家族移民史、文化衝突;黑人學生要展現「克服逆境」;拉丁裔要談雙語身份。這不是在解放人,而是在要求每個人扮演好自己的刻板角色。更荒謬的是對「不夠authentic」的指控——黑人保守派被罵「不夠黑」;亞裔如果不會說母語就被質疑身份;拉丁裔支持共和黨會被說「背叛了自己的族群」。這種話語體系本身就暴露了問題:它不是在消解種族範疇,而是在強化種族範疇——是一種用進步的語言包裝的新種族主義。
正是這種一切膚色化的結果,令正常人感到噁心。當一個白人工人失業了,卻被告知他享有「白人特權」;當亞裔學生成績優異,卻因為「代表性過高」而在招生中被懲罰;當人們連討論問題都要先審查彼此的身份資格——普通選民感到的不是正義,而是荒謬。川普的第二次當選就是搭了這股浪潮。他不需要提出什麼深刻的階級分析,只需要說「我們不玩這套身份政治」,就能贏得那些厭倦了被貼標籤、被教訓、被迫表演「政治正確」的選民。
現在川普開始大砍DEI預算、調整聯邦撥款,許多大學的人文學科只能關門大吉。對這些後殖民學者而言可以說是「求仁得仁」、「光榮就義」了……嗎?不,受影響的不是他們。那些推動這套論述的資深教授依然坐擁終身教職、學徒軍團和401A退休金計劃,還有閒情逸致評論Sydney Sweeney的牛仔褲廣告中的「白人性身體展演」,或是討論《黑豹》是「非洲未來主義的去殖民想像」。而那些買不起American Eagle牛仔褲的鐵鏽帶工人、生在美國卻只能帶著連字符存在的「非裔美國人」,以及背著數萬學貸的新科博士,則只能在貧窮線上掙扎。
白人殖民亞非拉可惡,但至少清楚誰是壓迫者。現在的壓迫更精緻——鐵鏽帶工人失業了想抱怨?對不起,先檢查你的白人特權。非裔美國人覺得連字符沒讓日子變好?對不起,你內化了種族主義。年輕學者想質疑《黑豹》的「去殖民想像」其實是迪士尼的13.5億票房?對不起,你還要找工作、拿推薦信、過三級三審。劉曉波說「三百年殖民」後死在監獄裡——但至少他死後被當成英雄。這些人連說的機會都沒有,不是因為國安法,而是因為「批判理論」:它不禁止你說話,它直接告訴你,你想說這些話本身就證明了你的問題。
明天是諾貝爾和平獎頒獎典禮。也許我們該問的不是劉曉波對不對,而是:當「解放」的理論成為新的壓迫,當「去殖民」建立了更精緻的殖民,我們追求的到底是什麼?
最後聲明:致那些準備批判我是「漢奸走狗賣國賊」或是「殖民主義同路人」的人
本文不是在為任何形式的殖民或威權辯護。
本文是在質問:當「解放」的理論成為新的壓迫,當「去殖民」建立了更精緻的殖民,當「反壓迫」的話語本身成為壓迫工具——我們追求的到底是什麼?
如果你的第一反應是給我貼「殖民辯護者」的標籤,那你只是在證明:這套話語體系已經成功地讓你失去了面對複雜現實的能力。
真正的批判應該是全方位的:批判殖民,也批判打著「反殖民」旗號的新壓迫;批判威權,也批判用「覺醒」包裝的階級剝削;批判帝國主義,也批判用身份政治掩蓋的權力遊戲。
如果連這都不能說,那問題不在我,而在這個不容質疑的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