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容榕 | 銘傳大學國際企業學系副教授
研究興趣:文化創新、創業生態系、數位轉型、商業模式分析

記 灣聲歌劇院的兩齣生命詠嘆調
歌劇是一種結合音樂、戲劇、文學與舞台藝術的綜合體。在歌劇中,角色以歌聲「活」出故事,音樂則是表達角色情感的核心力量:透過呼吸、共鳴與節奏,讓角色的內心世界在舞台上具象而真切地展現於觀眾眼前。
十八、十九世紀的歐洲,歌劇就如同現代的流行偶像劇般風靡。當時的歌劇明星們爭相以華麗的「華彩段」(cadenza)展現高超技巧,將人聲推向極致的高點。也因此,當人們談起「歌劇」,往往首先聯想到的,就是那令人屏息的拉長音與層層迴旋而上的飆高音。
十一月的灣聲定期音樂會,是首次以「歌劇音樂會」的形式演出。李哲藝老師創作的兩齣生命歌劇——《悲欣交集》與《蔥仔開花》——皆取材自真實人物與歷史記憶。前者是一場靈魂的淨化之旅;後者則是一曲人間的實踐之歌。兩者一靜一動、一出世一入世,共同構築出台灣文化的厚度與寬度。
舞台上沒有繁複的佈景,只有聲音、文本與音樂家。但正是在這樣的純粹中,我們更能看見文化如何相遇、相牽,並最終融合為一。也正因為簡潔,我們反而看得更清楚——文化,在被理解的那一刻,悄然盛開。
《悲欣交集》:紅塵義理的取捨與靈魂的歸途
弘一大師(李叔同)是一位跨越藝術疆界的文化巨人——集文學家、音樂家、美術家與教育家於一身。他曾以《送別》感動無數人,也以新文化啟蒙之姿點燃一個時代。然而,最動人的,是他後來的選擇——放下榮光與名利,走向出世的靜謐。圓寂前,他只留下四個字:悲欣交集。
悲,是人世的深情與未盡;
欣,是理解生命之後的安然。
歌劇以倒敘手法鋪陳弘一大師生命的片段:有「我等著你」的深切期盼,也有「乍聞驚雷」的驟然心痛。施如芳老師的詞句凝鍊而深情,將愛情、親情與友情的糾葛化為聲波的顫動。聲樂家以細膩的聲線詮釋出「悲」的深情與「欣」的通透,讓觀眾在靜默之中,聽見了「難」、聽見了「捨」,也聽見那份「華枝春滿、天心月圓」的圓融大愛。
《蔥仔開花》:柔軟與堅韌並生的信仰力量
《蔥仔開花》描繪的是馬偕博士夫人張聰明女士的一生。她出身平埔族,在那個語言隔閡、資源匱乏的年代,仍自學識字、通曉語言,並以堅定與智慧協助翻譯、行醫、傳教與募款。她是語言與文化的橋樑,更是馬偕醫療與傳教事業最穩固的支柱。雖然她未曾站在舞台中央,卻正是整個舞台得以存在的理由。
梁越玲老師的詞與導聆真切而深刻,語言淺白卻情意濃厚,讓人迅速走入蔥仔的世界。以土地公伯開場,亦以土地公伯收束,形成一個寓意深遠的圓,象徵守護與回歸。蔥仔的成長、掙扎與勇敢,在音樂的層層遞進中逐一綻放。我們在旋律裡聽見〈我就是張聰明〉的可愛與正直,感受到濃厚的鄉土氣息;也聽見〈雨燕高飛〉的忐忑與遠翔的渴望,〈我親愛的你〉的深情不捨,以及〈最後的住家〉對台灣土地的依戀與告白。聽眾隨著旋律時而莞爾、時而動容,情緒被音樂牽引起伏,毫無冷場。這不僅是一個女性的成長故事,更是台灣文化中「柔中帶剛」的縮影——溫柔之中蘊藏堅韌,平凡之中映照深情。
文化的對位與共鳴
整場演出展現了三組看似對立卻又彼此依存的對位:
信仰的交融:佛教與基督教在作品中並行不悖,成為共同探討「愛與救贖」的兩種語言
語言的突破:中文與台語聲調複雜,本不利於歌劇的音樂流動,但演唱家憑藉深厚語感與高超技術,讓語言成為情感的延伸與共鳴的橋樑。
音樂的對話:中式樂器講究線條與氣口,西式弦樂擅長層次、和聲與推動力。李哲藝老師的作曲巧妙地讓兩者交織對話,在音色與節奏之間形成彼此映照的旋律,生動而富有張力。
前述三組對位的概念,在實際演出中透過聲音、語言與情感的交融得以具體實現,造就三個令人讚嘆的亮點:
演唱家的極致表現: 歌劇起源於義大利,而義大利語因母音開放、共鳴自然,被視為最理想的歌劇語言。相較之下,中文與台語聲調複雜、音節緊縮,原本不利於歌劇的流動與共鳴。然而,今晚的演唱家以高度的語言敏感度與精湛的技巧,將聲音化為情感的延伸,唱得清晰動人、溫度分明、情感飽滿,完成了極為艱鉅卻又動人的表達。
中西樂器的對話與張力:本場演出音樂由五位特邀客席與灣聲的音樂家共同完成。中式樂器以氣韻與線條取勝,西式弦樂以層次與推動力見長,李哲藝老師以細膩的作曲設計,讓中西、樂器在舞台上彼此呼應。笛子的清亮帶出東方的線條與呼吸;二胡注入柔韌與情感;琵琶以節奏的顆粒與力度勾勒戲劇張力;揚琴與笙則為樂曲增添流動與層次;西方弦樂(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則以和聲層次與弓法變化呈現戲劇張力與動能。當中西樂器彼此對話時,東方的氣韻與西方的厚度在共鳴中取得平衡,使音樂不僅是聲響的融合,更是一種文化的互譯與理解。
作曲與結構的相生之美:李哲藝老師以深厚的音樂素養與敏銳的聲響設計,讓樂器、聲線、詞意與戲劇張力互為映照。音色的層層推進與情感的起伏轉折,都在作曲時精確嵌入戲劇的節奏與情境。旋律自然流入情感的高點,展現出形式的嚴謹與情感的流動並行不悖,使整體樂思達到完滿的呼應與統合。這場演出最動人的地方,正是那份「滂湃而和諧」的共鳴——不同文化找到了共同的節奏。
文化的花,在理解的時刻盛開
蔥不是主角,但少了它,料理便失了味。台灣雖小,卻有許多安靜付出的人——他們如蔥、薑、蒜般,把自己融入土地,也融入他人的生命。他們讓土地有了香氣,也有了靈魂。
蔥仔,是土地深處的韌性與養分;
聰明,是面向世界的清亮與勇氣;
叔同,是傾盡全力的燦爛;
弘一,是回歸心底的寧靜。
正因有這些願意默默紮根、溫柔相托的人們,
這座島嶼,才會香,也才會亮。
台灣啊,台灣——
Formosa,是永遠的讚嘆。
灣聲,Brav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