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宣智看到訊息,對我說:「哇,是誼蓁,她怎麼忽然找你見面?」我把期末最後一天,誼蓁對我哭訴的話說了,說:「我猜她可能偷偷上來台北找媽媽,遇到一些事情。」
廖宣智問我:「那你要和誼蓁見面嗎?」
我思索了好長一段時間,說:「說真的,大年初四和學生見面,實在有違我一貫不和學生走太近的原則,我也不知道和學生那麼親密好不好。但……去找她媽媽也是我建議的,我實在放心不下她。」
廖宣智聽到後對我說:「看來,你是不能不去了。不去的話,你心裡肯定放不下誼蓁。」
我望向廖宣智,忐忑地說:「可是……今天是大年初四,我們難得可以約會。」
「我們可以晚點再約會,你先去見誼蓁吧,她現在可能很需要你。」說完,很溫柔地摸摸我的頭。我心裡有些感動,卻不知如何表達,只得笨拙地說:「謝謝你……總是對我那麼好。」
「你有感受到,我就很開心了,快點回誼蓁訊息吧。」
於是我打開賴,開始輸入訊息。
「好啊,我有空,你要約幾點?」
誼蓁傳來一個感動的兔兔貼圖。
「太好了,謝謝老師!六點方便嗎?我去找老師?」
於是我們約在中間的一間咖啡廳,見到誼蓁的時候,她正在咖啡廳門口徘徊,兩隻手緊緊握住後背包的肩帶,頭戴棒球帽,帽沿的陰影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烏黑長髮凌亂地披散在肩膀上,顯得有些憔悴。
我們各點了一杯咖啡,誼蓁盯著咖啡沉默很久,我也不打算催促她,只是靜靜地等她開口。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哭著對我說:「老師,我初三瞞著爸爸奶奶去找我媽,到了她的新家門口,她偷偷帶我出去吃頓晚餐,還買了好多新衣服給我之後,就塞了一筆車錢給我,要我趕緊回花蓮,她說……她說……她說:『我知道你會想媽,媽有機會再去花蓮找你,快回去吧,免得到時候你爸和奶奶說我偷把你帶走。』」誼蓁說完,從口袋裡掏出幾張被揉得爛爛的千元紙鈔,用力朝桌上一甩,大聲地哭著說:「為什麼?為什麼?她怎麼可以這樣子?」
我望著誼蓁,知道她現在內心肯定非常難受,就算是誰來安慰也沒用,只好說:「那你現在想回花蓮嗎?」
「我才不要!」
「不然……我就在台北玩玩再回去吧。」
「在台北玩?」誼蓁暫停哭泣,用哭得腫紅的雙眼看著我。
「對啊,我看你媽給了你不少錢,夠你在台北住幾晚了。」我指著桌上被揉爛的錢,笑著說:「還好你沒在一怒之下就丟了這筆錢。」
誼蓁也忍不住破啼為笑:「真的是幸好,那老師要陪我玩嗎?」
我想了想後說:「可以呀,不過我還得帶一個人。」
「誰?」
「我男友,我們今天晚上原本要約會的,為了你都取消了。」
「哇,我可以見到師丈,太開心了!」誼蓁笑著拍手,眉宇間恢復了一些光彩。
我拿起手機傳訊息給廖宣智,接著先帶誼蓁去預定一間飯店,確認她今晚有地方住後,問她:「你今晚想去哪呢?」誼蓁歪著頭想了會說:「我也不太知道,還是先吃點東西?今天一整天只喝了那杯咖啡,我好餓呀。」說完後,肚子果真發出咕嚕嚕的叫聲,於是,等廖宣智來之後,我們先去街頭巷尾找吃的。大年初四的晚上,有很多店家都還沒營業,我們走了許久,才在一家小小的店門口前停下來,這家店賣著關東煮和烤串。誼蓁看來是真的很餓了,點了關東煮裡的蘿蔔、高麗菜捲、黑輪、豆腐,又點了烤串甜不辣、雞肉、牛肉、香菇、青椒,傾刻間擺滿了小小的桌面,看起來十分豐盛。
我和廖宣智慢慢地跟著吃了兩口,想把食物多留給誼蓁吃,見誼蓁拿起雞肉串,撒了許多七味粉,放進嘴裡吃後,眼中有淚花閃動,不知是辣著了,還是真想哭,忍不住讓我笑了出來,想到很久以前看過的一部日劇說:「能哭著吃飯的人,都是能好好活下去的人。」
吃飽之後,誼蓁摸著凸起的小腹說:「一不小心吃太飽了,我們出去散散步好嗎?」二月的台北又濕又冷,我們哆嗦著身子走出店門口,用大衣、圍巾緊緊包裹住全身,在巷口處撞見一家書店,還亮著昏黃的燈,廖宣智驚訝地說:「想不到大年初四的晚上十點,還有書店有開。」於是我們便走進去看看。書店很舊,泛著老書蛋黃味的氣息,不只書架上,連狹窄的走道上都堆滿書,老闆是個頭髮花白的老先生,穿著厚棉襖,整個人蜷縮在櫃台裡打瞌睡,桌上放著一杯熱騰騰的烏龍茶,和一本厚厚的書,封面舊到看不清書名,見到有人開門,只是淡淡地說:「歡迎,書都可以看。」
我們幾個隨意地在書店裡閒晃,各找了一本書來看,都說閱讀是最好的精神避難所,一時之間,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我想起以前不知道要做什麼的時候,常和恩蕙去那間24小時不打烊的松菸誠品看書,後來歡歡下凡遊歷的時候,也帶歡歡去過那間書店,我好喜歡這種各自獨立,又能互相陪伴的相處時光。
我們讀到凌晨十二點,是老先生步履蹣跚地走過來說:「我要打烊了。」我們才依依不捨地離開。臨去前,廖宣智好奇地問老先生:「老闆,難得看到有書店開到十二點,而且還是在大年初四,是為什麼呢?」老先生笑著說:「我原本八點就打算收攤了,沒想到不小心睡到十點,看到你們一進來,就兩眼發光地看著書,不忍心趕你們走,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開到晚一點吧,不過我老人家是真的堅持不住啦,得回去睡覺了,有空再來呀。」我們趕緊和老先生道謝。
出了店門口,此時的風比剛才更冷了,我顫抖地說:「十二點也確實晚了,誼蓁,我們送你回飯店,你好好洗個熱水澡,睡個覺,明天再做打算吧。」誼蓁點點頭:「謝謝老師。」我問她剛才看了什麼,誼蓁說:「剛才很好奇地拿了《紅樓夢》出來看看,以前怎麼都讀不下去,但在那個書店裡,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讀得下去了,一口氣讀了五、六回。」我驚喜地說:「怎麼?有什麼心得?」誼蓁笑著說:「說實話,那些人物關係還是搞得我挺暈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那些文字好有魅力,很想讀下去,現在腦中還在回味呢。」
「那很好,你繼續讀,讀完再來跟我分享心得。」我笑著說,心裡想:「看來我又見證了一個新《紅樓夢》迷的誕生。」想到此處,不由得和誼蓁說:「其實,我高中有一個最好的朋友叫恩蕙,她跟你長得實在很像,說話、動作也很像,我每次看到你,都會想到她。」
「真的嗎?」誼蓁笑著說:「漂亮嗎?」
「很漂亮。」
「哇!謝謝老師!那那個恩蕙現在在做什麼呢?」誼蓁問。
我說:「她高中的時候就走了。」
誼蓁愣了一愣,問:「怎麼會這樣?為什麼走呢?」
「她為什麼走呢?」
我沉默了很久,這實在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只好說:「很多時候,人生很多時刻,其實無法自己做決定,我們常常是身不由己。這樣說可能挺抽象,不然我明天來跟你說說恩蕙的故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