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枯坐在書桌前。
就算是為了創作,我也很少熬夜,如今卻為了回覆一個女學生的交換日記,凌晨三點還沒有睡著,算不算是一種加班?我打開放有恩蕙日記的抽屜,自從從仙桃林回來之後,我便不再為抽屜上鎖,也願意重新翻閱起日記來。我想到恩蕙在日記裡曾寫過她對追她的男生的真實想法,於是打了開來。
「我其實看得很明白,很多男生追我,不過是為了可以在其他男生面前炫耀罷了,他們一點都不了解我。但是,他們要對我好,我幹嘛不接受呢?」
我從小相貌平平,個性也不活潑,倒是沒有機會體驗這種心情。不過以此來看,青春期的戀愛也並非大人想像得純粹,這些少男、少女們也是各懷鬼胎,卻不見得自知。對男生來說,追到最漂亮的女生有助於展現他的雄性威風,對女生來說,有很多男生喜歡她,又何嘗不能滿足虛榮心呢?
想到此處,我翻開日記本,寫下我的回覆。
「小說我看完了,文筆很好,我自認14歲的時候,完全寫不出這樣的文字。不過,許多情節和人物的安排太失真了,而這恰恰是小說創作最致命的傷。小說創作的重點從來不是文字,而是人物塑造。我認為,追根究柢,你還沒有搞懂什麼是真正的愛戀,所以你寫不出來。通篇看下來,這只是你的幻想和投射而已,我認為不算小說。」
我刻意把措辭寫得很嚴厲,想看看誼蓁的反應。
既然你想寫,又主動拿給我看,就接受一些真實的建議吧。
隔天早上,我將日記交給誼蓁,誼蓁欣喜地衝我甜甜一笑,像是剛沏好的奶茶:「老師,想不到你那麼快就看完的我小說,真是太感謝你了。」
接下來的下午,我刻意凝神觀察誼蓁的反應,發現誼蓁一直坐在教室的椅子上,將日記斜放在桌緣邊,低頭看著那本日記。我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能猜到我的回覆在她心中引起不少波瀾。
「我太嚴厲了嗎?」我在心裡想,隨即又逼自己冷靜下來。過了一個禮拜,誼蓁才將日記交給我,說:「老師,我看了你的回覆後,想了好久。我……我說不出來,但我把我想說的,都寫在日記裡了,還請老師看看,謝謝老師。」說完便轉身離開。我拿著那本薄薄的日記,感覺卻像是有萬鈞之重。回到家之後,我想把日記甩開,過一陣子再看,但那本日記就像潘朵拉的魔盒,有種致命的吸引力,吸引我打開。
我還是打開了那本日記。
「說實話,看到老師說『我寫得不是小說』真的讓我很受打擊,但又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我聽慣很多虛假的讚美,終於有人願意正視我寫的東西,給我真正的批評了。正如老師所想,這篇『金色的初戀』有很多內容出自我的幻想,根本沒有這樣的金髮少年存在。實話說吧,我相信老師不會說出去,我有一個男朋友,已經在念高中了,但我內心仍然覺得他好愚蠢。老師看到這可能會想,那幹嘛還要在一起?我也不知道,可能真正的蠢蛋是我吧。老師說,我不懂真正的愛戀,那我很想問老師,到底什麼才是真正的愛戀?」
讀到此處,我心下稍安,對於這些青春期的孩子們,只要別不小心搞出人命來,我還是支持他們探索情慾的,我也懶得再回覆誼蓁內心的彎彎繞繞,至於什麼是真正的愛戀,說實話,我也回答不出來,就請你自己去探索吧。我將日記收進包包裡,不打算再回覆誼蓁,打算明天將交換日記交還給她。
「這樣做對嗎?她不小心出事了怎麼辦?」
這個想法忽然從內心蹦出來,但隨即又想,我也不可能去管每個學生私下的感情狀態,這本來就不是我做得到的事情。瞥了一眼恩蕙的日記,心裡想:「專心於我的創作,這才是我該做的事。」
那一晚,我又夢見恩蕙。
我們來到熟悉的咖啡館,笑容溫暖的老闆娘為我們端上烤好的布朗尼和香蕉蛋糕,恩蕙一如往常地點了太妃糖拿鐵,而我點了抹茶拿鐵。不同於上次在咖啡館淚流滿面,這次的聚會很平靜,彷彿回到我和恩蕙的高中時期,我們吃著點心、喝著飲料,嘻嘻哈哈地聊著天。
「我最近遇到了一位和你很像的學生,她叫陳誼蓁。」我拿出陳誼蓁的照片給恩蕙看,說:「妳看,你說是你轉世偷生的我也信。」
恩蕙把頭湊近相片,仔細端詳後說:「真的很像呢,連我自己都會誤認的那個程度,哈哈哈。」
「不只是長相,那個做事風格、說話的調調跟你也很像。」我將陳誼蓁和我交換日記,還有小說「金色的初戀」告訴恩蕙,恩蕙聽後笑著說:「怎麼也挺像我會做的事?喜歡裝無辜,喜歡試探人?」
我也笑著說:「所以,我來找你,就是想問問你,我該怎麼面對這個學生?說實話,我覺得她心機有點重,但又總是放不下她,也有可能是因為—她和你長得實在太像了。看到她,我會一直回想起過去的我們。」
恩蕙端起布朗尼,拿起叉子吃了一口後,才緩緩地說:「那請問蘇雨芹老師,你現在對陳誼蓁的看法是什麼?」
我也喝了一口抹茶拿鐵後才說:「我總覺得她非常刻意地想接近我,讓我有點害怕,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我總感覺她的內心挺脆弱,很需要愛和支持。」
恩蕙聽後笑著說:「我當初也是試圖接近你,你怎麼沒有感覺?」
我用手抓抓後腦勺,露出羞赧的笑意:「就像你在日記裡說的,我很『遲鈍』呀,不過現在比較成熟了,稍微看得懂別人的心思。但也是因為這樣,誼蓁的種種舉動才讓我有點怕……說實話的,雖然我認為和你成為朋友是很幸運的事情,但如果要再讓我經歷類似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還想不想經歷?而且我和她的關係是師生,情況更複雜。」
恩蕙聞言之後,低著頭沉默,拿起小湯匙攪拌起桌上的太妃糖拿鐵,盯著上頭的拿鐵漩渦發呆。我又繼續說:「我想關心她,但我不想成為她的浮木,除了我承受不了之外,我認為這對她的人格發展也不健康,你說怎麼辦呢?」
恩蕙放下小湯匙,抬起頭,專注地望著我,說:「我也認為這問題很難。我在想,如果回到當初的我,會希望身邊有怎樣的陪伴呢?我在想,當時的我肯定會很渴望有人能夠救贖我,就像白馬王子一樣,騎著馬帶我逃離一切;但現在,我只希望有人能夠陪著我前進。」
「陪著你……前進嗎?」我不自覺地重複恩蕙的話。
「對呀。」恩蕙柔柔一笑,對我說:「不是帶著我走,僅僅是陪伴在我身邊,看著我自己找到前進的方向就很足夠了。」
「所以你是要我,只陪伴,但不做任何指引嗎?」
「有點類似,不過具體來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做,還是得看你。」恩蕙說完,端起桌上的咖啡杯,低頭小小啜飲一口。雖然前方的路還很未知,但我彷彿在迷霧之中看見一盞光影,心下稍安,有了一些新方向。
從夢境中的咖啡館離開,回到現實生活,天色方露魚肚白,我又重新拿起交換日記,在日記裡寫下這段回覆。
「我沒辦法告訴你什麼是真正的愛戀,因為我也不知道,還得靠你自己去尋找了。(找到之後,也請和老師分享。XD)雖然和你交換日記很有趣,但老師最近實在太忙,沒有時間回覆你,所以想停止交換日記。不過,如果你有遇到什麼事情想找人聊聊,還是可以來找我,我可能沒辦法給出什麼答案,不過我可以傾聽。」
寫完之後,感覺精神放鬆多了,我躺回床上補眠一小時,又趕緊匆匆去上班,連早餐都來不及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