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的出版文化史裡,有些名字從未真正被大聲地記住,但它們卻曾在某個年代悄悄塑造我們的日常。雙大出版社便是其中之一。它代理過《史努比》和《加菲貓》的漫畫,陪伴無數家庭的餐桌與書桌,成為九〇年代台灣少見的歐美幽默之聲。孩子們從它的出版物裡第一次接觸到冷調而溫柔的生活哲學,看到查理布朗反覆失敗卻仍試著搞懂世界,看到加菲貓對懶散、對星期一、對生活繁瑣的小抱怨。那些看似輕盈的四格漫畫,其實遠比我們當時意識到的更加深刻。它們塑造了我們理解日常的方式,也悄悄潤滑了當時充滿升學壓力的家庭氛圍。
然而雙大出版社的消失並沒有喧嘩。它不是因為巨大的新聞事件,也沒有留下什麼正式的告別文。它就這樣悄悄退場,連在網路上悼念的人都寥寥無幾。有人甚至不知道它早已不存在,也有人以為哪天整理舊書櫃還能找到它的新刊。時間越往後走,就越能感受到一種冷靜卻深刻的事實:原來曾陪伴我們那麼久的文化基礎建設,一旦消失,會如此安靜。沒有討論、沒有紀念、沒有被寫成完整的文化史片段。那種沉默不是冷漠,而是台灣大眾文化從來不擅長保存那些在背後默默支撐的人。
比起漫畫圈,《卡通俱樂部》在文化討論中更是顯得孤單。啟思文化在九〇年代代理的這套童書,曾經讓台灣的孩子看到《藍色小精靈》的歐洲世界。那是一種不同於日本或美國的圖像敘事:純淨的森林、寓言式的集體生活、奇幻童話中微微帶著社會諷喻的故事。即便孩子當時未必懂得分辨文化差異,但那些色彩與情節所灌輸的想像力卻在心裡留下了形狀。啟思文化不是主要的漫畫出版社,也無意在大眾文化話語裡佔據位置,它面向的讀者是更柔軟、更易消散的兒童市場。孩子長大後往往不會回頭整理自己曾經看過的童書,而家長也不會特別保存這些刊物。於是《卡通俱樂部》連同《藍色小精靈》的中文版一起淡出了流通,像某段輕輕吹過的風,被時間收進角落。
雙大出版社與卡通俱樂部的共同命運,並不是「不夠重要」,而是它們存在的方式本來就屬於悄悄滲透的文化。不是爆款、不是話題、不是會形成社群的作品。它們更像是在日常生活中默默飄散的氣味:早餐桌上的報紙副刊、文具店擺在角落的彩色大開本、童年最先認得名字的幾隻卡通角色。那是一個台灣閱讀環境最混雜也最豐富的年代,日漫主流凌厲,歐美幽默溫吞,歐洲童話卻又在邊角處冒出小花。三者同時存在,使孩子的閱讀視野其實遠比今日更有層次。
只是那個年代沒有為自己留下紀錄的習慣。出版社消失後不會有人專文研究,市場萎縮後也不會有人主動整理檔案。台灣的文化記憶一向脆弱,尤其是兒童出版與翻譯漫畫這種「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存在。當它們失去市場依託,便會迅速沉入歷史的深處。想要尋找相關資料,只能靠散落各地的二手書、模糊的個人記憶、和網路上零星的懷舊貼文。甚至更多時候,連懷舊貼文都不存在。這種完完整整的沉默比消失本身更令人感到心酸。
但也正因如此,才顯得有人願意回頭記住它們是一件多麼珍貴的事。每個仍記得雙大出版社書櫃樣式的人、仍記得《卡通俱樂部》封面色彩的人,都在為這些被忽略的文化留下生存的痕跡。回憶不是退後,而是一種抵抗;在一個資訊喧鬧但記憶稀薄的時代,願意停下來向這些安靜的文化傳承致意,本身就是重新建構文化史的一部分。
也許未來的人不會知道台灣曾有一家出版社讓 Snoopy 的哲學陪伴整整一個世代,也不會知道啟思文化曾讓歐洲漫畫的清風吹進台灣的兒童房。但我們知道,我們曾經被它們陪伴、啟蒙、溫柔塑形。這些出版品雖然已經絕版、退場、散落,但它們留下的影子仍在我們心底亮著微光。文化不一定會在大聲的掌聲中存活,有時候它是在最安靜的角落延續,而願意記住的人,就是它們最後的守望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