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我們在「【日常中的聲響】我的一日聲音追蹤」一文中，觀察了生活中那些微小、常被忽略的聲音。那些細碎、偶然、不經意闖進耳朵的聲響，意外讓人發現世界原來如此豐富。
今天，讓我們把視角再放大一些，重新問一個看似簡單的問題：
「聲音究竟是什麼？」
「聲音是物質的震動──在真空中無法傳遞。」
這句話我們從小聽到大，甚至能不假思索地背出來。
但若聲音只是震動，那它為什麼能讓我們害怕、放鬆、感動、熱血？
為什麼同樣的旋律能讓無數陌生人在演唱會上一起落淚？
又為什麼一句呼喚、一段配樂、甚至一個音色，就能改變我們的心情？
如果把那些艱澀的物理與生物學暫時放下，我們會發現聲音的本質其實相當貼近於人類：
聲音並非單純進入耳朵的訊號，而是一種被大腦主動「解讀」的感知。
我們聽到的不是震動本身，而是大腦「認為」的聲音。
這件事其實早就默默寫在許多現象裡——
例如雞尾酒會效應，在人聲交雜的場合裡，我們卻能把注意力鎖在一個特定聲音上；
例如施帕音，它能讓我們誤以為音高永遠往上、永遠往下；
又例如哈斯效應，它提醒我們判斷音源位置的關鍵並不是音量，而是兩耳之間極細微的時間差。
光是這些例子，就足以顛覆那句「聲音是震動」的扁平定義。
聲音之於人，其實更接近一種被詮釋過的認知經驗。
從聲音回到音樂：比語言更古老的情緒語彙
回到我們最熟悉的領域──音樂。
各位喜歡怎樣的音樂呢？
或許你喜歡搖滾、或許你喜歡抒情、或許你什麼都聽一些。
喜好千差萬別，但令人驚訝的是，我們對音樂的情緒反應卻相當一致。
這些音樂往往是高度功能性的，影視配樂就是最好的例子。
例如《我們仍未知道那天所看見的花名。》的〈secret base ～君がくれたもの～〉一曲，那份溫柔而被拉長的情緒仿佛又進到心裡，許多人光是聽到歌曲響起就會想掉眼淚；
又或是《FAIRY TAIL魔導少年》（又譯妖精尾巴）中最標誌性的〈旅立ちの序曲〉總是在戰鬥場景的關鍵一刻切入，什麼畫面都不用換，光是音樂往上一推，就能讓人瞬間「燃」起來。
更有趣的是：
即使抽離劇情，單單只播放這些音樂，這些音樂帶來的情緒仍然不會消失。
不是因為我們想起劇情，甚至不需要我們「知道這部作品」，而是這些旋律本身就帶著某種語言。一種不需要文字、不需要翻譯，甚至不需要文化背景就能理解的語言。
我們聽得懂英文歌的情緒，即使聽不懂英文；
也聽得懂日文歌的悲傷，即使一句也翻不出來；
甚至有些作品刻意使用人造語言，歌聲存在，但語意被抹去，
情緒卻沒有因此被削弱半分。
這些現象都指向同一件事情：
語言、劇情與文化固然能增加音樂的層次，但音樂底層的情緒，並不是靠它們來成立的。
音樂的底層：來自人類共同的生理本能
既然如此，那音樂的情緒究竟從哪裡來？
有趣的是，不同文化的人、不同語言的人、甚至從未接觸過西方音樂體系的族群，都能從陌生的音樂中感受到類似的情緒。這絕不是巧合，而是人類身為生物，在漫長演化過程中培養出的共同偏好。
在自然環境中，節奏、音高、音色其實都代表特定的生存訊號。
例如，緊湊的節奏常伴隨快速移動、追逐或危機，因此讓人心跳加快；
上升的音高像動物大叫、警示、呼喊，容易喚起注意；
緩慢的節奏多半出現在安全環境，讓我們放鬆；
下降的音高則像呼氣、收束、落下，帶來安定的情緒。
音色也蘊含大量訊息：
粗糙、帶雜訊的聲音容易讓人警覺，因為掙扎、受傷、捕食的聲響往往如此；
乾淨、柔和、圓潤的聲音則更接近同伴、親密互動的語調。
於是，抒情曲常是慢節奏、乾淨而柔軟；
舞曲與搖滾則偏好粗糙音色、強烈節奏與上升的張力感。
音樂世界看似多變，但在最深處，它們靠著同一套「生理語法」運作。
音量：那個容易被忽略，卻直擊本能的變項
我們平常不太講音量，但它其實是最原始也最直接的情緒開關。
想像你走在路上，後方一台汽車突然按喇叭。
你不需要思考，就會心跳一震。
在野外，大音量往往代表大型動物的靠近或立即風險，
所以即使在現代城市，這套反應依然埋在我們身體裡。
交響樂與影視配樂非常擅長運用這點。
一段旋律經常是用輕柔的音量開始，像是在鋪路，隨著音量堆疊，情緒也跟著緩緩地被累積，而真正的情緒轉折會在音量放大的一瞬間爆發。
那一刻，我們不是「覺得音樂變大聲了」，
我們是「整個人被推了一把」。
音量不是為了讓你聽到，而是為了讓你感受到聲音的情緒。
生理不是情緒，情緒是大腦的詮釋
講到這裡，或許有人會問：
「既然這些反應都來自生存本能，那音樂為什麼能讓我們感到悲傷、感動，甚至熱血？」
關鍵在於：
生理反應是油門，情緒是方向盤。
交感神經只能決定「激活程度」，不能決定「情緒種類」。
心跳加快時，我們可能是害怕、興奮、感動、期待、悲傷——
差別在於大腦怎麼解讀。
被喇叭嚇到，我們會心跳加快；
被喜歡的人按讚，我們也會心跳加快；
演唱會副歌一起唱的瞬間，心跳同樣加快。
生理反應相同，但世界卻因此被染成完全不同的顏色。
結語：聲音，比我們以為的更深，更貼近人
總結這一切，我們會發現：
音樂之所以能穿越語言與文化，不是因為神秘，而是因為它緊緊抓住了人類共同的生理迴路。
節奏、音高、音色、音量這些聲音特徵，能喚醒深層的生理反應，而大腦再把這些生理變化「翻譯」成我們熟悉的情緒。所以，音樂能讓我們感動、悲傷、激昂，並不是因為它擁有魔法，而是因為它懂得敲響我們身體裡共同存在的那套「情緒編碼」。
當然，聲音的奧妙絕不僅止於此。
這篇文章談的是最底層——生理層的共同性。
只能解釋為何部份音樂是「跨語言」甚至是「跨文化」共通的。顯然，仍然有許多的音樂細節或是架構並不是生理反應框架所能概括：例如爵士樂，在本文中幾乎隻字未提，正是因為爵士樂在音樂體系中處於一個特殊的定位。
也因此，我們有必要在後續，來談談除了演化而來的生理反應外，聲音究竟還從哪些層面影響著我們的感知。
作者｜丹羽伊織（丹羽いおり／Niwa Iori）
耳境工作室（耳境イアリウム／Earium Studi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