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實施私刑正義被拍到時,他正在笑。
監視器畫面裡,他單手將歹徒壓在地上,另一隻手朝鏡頭比了個「OK」的手勢,像是在完成一場表演。下一秒畫面中斷,但那個笑容被重播了一整夜。
這座城市很快就記住了他。他高調露臉,卻從不躲藏。行動總發生在人多的地方,像是刻意讓所有人看到。他會等警察到場,替歹徒整理好衣服,語氣輕鬆地說:「交給你們了。」
他不是傳說中的黑暗英雄。
他開朗、健談,甚至會承認失誤。
「這次慢了一點。」
「那次判斷不夠準。」
這讓人民安心。
因為如果連英雄都會犯錯,那這個世界或許還沒那麼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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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開始模仿他。
短影音裡,有人學他出手的姿勢,有人學他對鏡頭揮手。網路上出現一句被反覆引用的話:「不完美的正義,也是正義。」
他看到這句話時,笑得很真誠。
然後在沒人看見的地方,他關掉手機,望著窗外的城市。
他想起第一次警察找上門時,對方說的話:「我們需要的不是神,是人。一個會犯錯、會被質疑、最終會被取代的人。」
「這樣,人們才會回到制度的懷抱。」
他當時問:「如果我做得太好呢?」
對方笑了:「那我們會提醒你,什麼叫『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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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繼模仿者很快出現。
有人失手,有人誤判。
每一起重傷事件發生後,記者都追問他的看法。
他沒有否認。
「行動一定有代價。」他說,「你不能因為害怕犯錯,就選擇什麼都不做。」
這句話隔天登上頭版。
也是在那之後,政府檢警高層找上了他。
不是指控,而是一場正式會面。
「現在最大的問題,」對方說,「是沒有人知道界線在哪。」
他想了想,笑了。
「那我來畫線吧。」
他知道這是他出庭的預備階段。
而他,已經準備好台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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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證會開始了。
他坐在玻璃後方,語氣冷靜、思緒清楚。
「這是情緒性行動。」
「這帶有私人報復。」
「這樣做會引發模仿風險。」
每一次案件發生,都有人被帶走。
媒體稱他為「正義顧問」。
他接受了這個稱呼。
因為他相信,只要足夠公開、透明,正義就不會腐壞。
至少,他曾經這樣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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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個年輕人出現。
背景資料乾淨得近乎完美。
判斷精準,行動克制,幾乎不犯錯。
警政高層第一次顯得焦躁。
「他從不犯錯。」 「這才是問題。」
會議室裡,一個官員說得更直白:「如果這位年輕人證明一個人就可以做得比制度更好,那我們存在的理由是什麼?」
「人民會開始質疑,為什麼需要會出錯的警察、會誤判的法官、會貪污的政府。」
「他必須消失。不是因為他做錯了什麼,而是因為他做得太對。」
所有人看向他。
法官問他的意見。
他看著資料,停了很久。
腦中閃過無數畫面,那個年輕人在街頭執法的身影,乾淨俐落,那是他曾經成為的樣子。 人群中孩子們的眼睛,第一次看到「正義可以不犯錯」。
還有那些被他親手送走的模仿者,他們的臉在玻璃後方逐漸模糊。
他閉上眼睛。
然後說:「他很棒。」
停頓了一秒。
「所以,不能留。」
會議室裡響起鬆了口氣的聲音。
他站起身,補充道:
「太完美的正義,會讓人忘記正義需要代價。」
「會讓人以為,只要出現一個對的人,世界就能被拯救。」
「那樣的世界,不會建立制度,只會等待下一個救世主。」
他說得很流暢。
因為這些話,他已經在心裡排練過數百次。
走出會議室時,他看見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
慘淡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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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繼者被判刑。
模仿浪潮退去,城市恢復秩序。
輪到他受審時,他並不意外。
法官宣判完,看著他說:「你是個好人,但好人不該擁有這樣的權力。」
他點頭。
「我知道。」
宣判時,他看到台下坐著當初找上他的那個人。
對方朝他微微點頭。
一切如他所料。
交易完成了。
他用自己的「墜落」,證明了個人正義的不可靠。
而那個年輕人的「完美」,則被抹去在判決書裡。
制度贏了。
而他,是讓制度贏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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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獄裡的日子平靜得出奇。
第三個月,他收到一封信。
沒有署名,只有一句話:「謝謝你的配合。改革法案通過了,不再需要義警。你完成了使命。」
他盯著那張紙很久。
然後撕碎,沖進馬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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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獄警靠在牢房門前問他:「你後悔嗎?」
他想了想。
「後悔什麼?」
「那個年輕人。」
他沒說話。
因為他不確定答案。
他認為不只是那個年輕人包括他自己,都想成為正義的化身。
還有所有相信「正義可以不犯錯」的人。
還有那些孩子,他們眼中曾經有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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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監獄圖書室裡,他翻到一本舊書。
其中一句話被人用鉛筆劃線:
「制度存在的前提,是錯誤必須被集中、被管理、被回收。」
旁邊有人用更淡的筆跡寫了一行字:「而你,就是被回收的那個錯誤。」
他認出那是那個年輕人的筆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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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他躺在囚房床上,望著天花板。
第一次不知道怎麼笑。
只輕聲說:「原來我存在的意義,不是把事情做對,而是被允許做錯。」
「錯到,世界再也不敢,把正義交給任何一個人。」
「而最可怕的是——」
他閉上眼睛。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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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熄了。
城市繼續運作。
新的法案上路,法律更嚴謹透明,審查更細緻。
人們不再談論英雄。
因為制度已經證明,英雄終究會犯錯, 或者,會因為不犯錯而被消失。
而他,終於被回收。
像一顆用完的電池。
像一個完成使命的道具。
像一個被允許存在過、然後被允許消失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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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有人在舊新聞裡翻到他的照片。
那個笑容依然明亮。
有人在下面留言:「他看起來真的很開心。」
沒有人知道, 那個笑容背後, 他到底看見了什麼。
或許連他自己, 也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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