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我迷戀在書架上、電子書平台堆「戰利品」，也沉迷於社群上那種「今年讀了50本書」的炫耀文化。同時我會努力整理筆記、寫讀書心得。然後，我就 Burn out 了。
這個問題，讓我開始重新思考自己與閱讀的關係。而這一次，我不是在追求更多，而是在尋找更深一層，與書本之間的連結。
一、我曾迷戀書本的數量：閱讀變成等級挑戰
我記得那段時光很清楚。
每一次打開電子書，看著進度條往上爬，就能獲得一種滿足感——彷彿完成了某個級別的任務。一年 30 本、50 本、100 本，目標一次次提高，而我也一次次被這種數字遊戲綁架。
閱讀不再是「因為我想知道」，而是「因為我必須達成目標」
曾經一度，我開始有選擇地挑那些薄的書、快的書，甚至開始用有聲書以 1.5 倍速衝量。我在社群上曬完成的書單，期待著按讚數與認可。
多巴胺的快感來自「完成」，而不是「理解」
但問題是，讀完一本書並不等於學到什麼。那些我快速翻過去的段落，根本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二、數字帶來假性成就：社群時代的閱讀幻覺
社群平台上的閱讀挑戰（reading challenge）很聰明。它們用進度條、排行榜、年度統計，把閱讀 gamify——變成一種可量化、可比較、可炫耀的競賽。
訂定年度閱讀目標、購買熱門書單、社群上各種「一年讀幾本書」的挑戰，都在製造一種幻覺：你讀得越多，你就越聰慧、越成功、越值得尊敬。
這個幻覺很狡猾，因為它製造了焦慮。
當你看到有人宣佈「今年已經讀了 80 本」，而你只讀了 10 本時，那股自我懷疑就襲來了
我是不是不夠上進？」「為什麼別人能讀那麼多，我不行？
這種社群比較心，讓閱讀從一種內在的、個人的實踐，變成了一種外在的、公開的績效。而更可悲的是，當閱讀變成 KPI 時，我們開始為了「冊數」而讀書，而不是為了「改變」而讀書。
讀完變成了最終目的，而那本書是否真的觸動你、改變你、讓你深入思考，反而變得不重要了。
當閱讀被社群數字化之後，它產生的焦慮與比較，往往大於理解與成長。我們追逐的，是一個虛幻的成就感，而不是真正的知識積累。
三、速讀讓知識像寫在沙上：《Make It Stick》的警告
如果你曾經用速讀法、或者只是略讀一本書，然後自以為「已讀」，有一個很殘酷的科學事實需要告訴你：
學習看起來順、感覺很熟悉，往往只是錯覺。真正有效的學習，必須是吃力的
心理學家與認知科學家在《Make It Stick: The Science of Successful Learning》中強調了一個反直覺的原理：
「When learning is harder, it's stronger and lasts longer.」
（當學習更吃力時，它更扎實，也更持久。）
這意味著什麼呢？反覆重讀一本書、不停地在文字上畫重點、甚至覺得「這句話我看過五遍了，肯定記住了」——這些都是幻覺。
這種學習方式看起來最有效率，其實效果最短暫。你的大腦只是對這些文字變得「熟悉」了，而不是真的「理解」了。
書中稱這種短期的、表面的習得為「掌握幻覺」（illusion of mastery）。而與之相對的，是「有益的困難」（desirable difficulties）——那些讓你覺得吃力、必須停下來思考、甚至會犯錯的學習方式。
一個簡單的對比：
- 速讀 + 反覆重讀 = 感覺快速進步，但記憶在幾天內快速衰減
- 慢讀 + 主動回憶 + 反思 = 進度看起來慢，但長期記憶更牢固，也更容易應用到新情境
用《Make It Stick》書中的一個比喻：
「Learning that's easy is like writing in sand, here today and gone tomorrow.」
（輕鬆的學習，就像在沙上寫字，今天在，明天就沒了。）
換句話說，你以 1.5 倍速聽完的有聲書、你快速翻過去的頁面、你為了衝進度而走馬看花的情節，幾周後都會被遺忘。而那些讓你停下來、皺著眉頭思考、甚至想要回頭再讀一遍的段落，才是真正會留在你腦子裡的東西。
四、閱讀如美食：Maryanne Wolf 的深度閱讀之道
如果速讀是「吞嚥」，那深度閱讀就是「品嚐」。
Maryanne Wolf 是一位長期研究「閱讀腦」（reading brain）的神經認知科學家。她指出，深度閱讀並不只是眼睛掃過文字，而是一個複雜的、多層次的認知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你要連結背景知識、進行批判分析、產生共感、甚至提出質疑。
她文章觀點的一句話是：
「Deep reading is always about connection: connecting what we know to what we read, what we read to what we feel, what we feel to what we think, and how we think to how we live out our lives in a connected world.」
（深度閱讀永遠在完成一種連線：把我們知道的接到我們正在讀的；把我們讀到的接到我們的感受；把感受接到思考；再把思考接回我們如何在這個連結的世界裡生活。）
換個更貼近生活的比喻：如果速讀是「快速吞下一份便當」，深度閱讀就是「細細品嚐一頓法餐」。
一頓好的法餐有層次。一開始是前菜的開胃，接著是主菜的濃郁，再來是甜點的回甘。每一口都讓你停下來，去感受食材的質地、風味的變化、廚師想傳達的故事。吃完後，你不只滿足了肚子，還帶走了某種情感上的記憶。
深度閱讀也是這樣。一個好的段落，可能需要你停下來好幾次：
- 第一次，你讀到了表面意思
- 第二次，你開始問「為什麼作者這樣寫？」
- 第三次，你把這個觀點跟你之前讀過的某本書連在一起
- 第四次，你開始反思「這對我的人生有什麼意義？」
這就是 Wolf 所說的「連線」。而這個過程，必然是慢的。它需要時間、需要思考、需要你願意停留在不確定與困惑中。
Wolf 還有另一個廣為人知的觀點：
「We are not only what we read. We are how we read.」
（我們不只是由我們讀的東西決定的，更是由我們如何閱讀來決定的。）
這句話點破了一個核心真理：你讀什麼，沒有你怎麼讀那麼重要。
當你用滑手機的心態去讀書——急促、浮躁、不停地往下滑——你的大腦就會被訓練成「快速掃描」的模式。久而久之，即使面對深度的文本，你也無法靜下心來、深入思考。
反之，當你習慣了慢讀、深讀，你的整個思考方式都會改變，變得更有耐心、更富批判、更能看見細節裡的光芒。
五、棄書不是失敗，而是閱讀的智慧：Nassim Taleb 的「反圖書館」
我們從小被灌輸的一個觀念是：好好讀完一本書，是對作者與自己的尊重。半途而廢，是失敗與懶惰。
但 Nassim Nicholas Taleb——一位投資家、風險管理專家與哲學家——對這個觀念提出了根本性的質疑。
在《黑天鵝》（The Black Swan）一書中，Taleb 討論了自己的閱讀習慣。他說，自己的書架上有許多「還沒讀完的書」，但這不是失敗，反而是一種策略。他把這些「已購但未讀的書」叫作「反圖書館」（antilibrary）：
「Read books are far less valuable than unread ones. The library should contain as much of what you don't know as your financial means allows you to put there. The more you know, the larger the rows of unread books. Let us call this collection of unread books an antilibrary.」
（已讀的書反而沒那麼重要，真正有價值的是還沒讀的書。你的書架應該盡可能放滿你不知道的東西。你知道越多，未讀的書就越多。讓我們把這些未讀的書叫作「反圖書館」。）
這個概念很深刻。它翻轉了我們對「讀過」與「沒讀」的價值判斷。
傳統觀點說：我讀過 100 本書，代表我很有知識。
Taleb 的觀點說：我有 1000 本未讀的書，代表我知道自己有多無知。
前者是一種自我欺騙的滿足感，後者是一種真實的謙虛與開放心態。
推廣到「棄書」的議題，Taleb 的邏輯是：如果你現在對一本書沒有興趣，硬著頭皮把它讀完，反而是在浪費兩個人的時間——你的，還有作者的。
他在《反脆弱》（Antifragile）中甚至寫得更直白：
「The minute I was bored with a book or a subject I moved to another one, instead of giving up on reading altogether—when you are limited to the school material and you get bored, you have a tendency to give up and do nothing or play hooky out of discouragement. The trick is to be bored with a specific book, rather than with the act of reading. So the number of the pages absorbed could grow faster than otherwise. ... Trial and error is freedom.」
（我一旦對某本書或某個主題感到無聊，就立刻換一本，而不是放棄閱讀本身。學校教材會限制你的選擇，當你感到無聊時，很容易就放棄整個閱讀習慣，灰心喪志。竅門是：對某一本書感到無聊，而不是對閱讀本身無聊。這樣一來，你吸收的頁數反而會增加。……試錯就是自由。）
關鍵在於這個區別：厭倦一本書 ≠ 厭倦閱讀。
當你厭倦了《反脆弱》這本特定的書，可以立刻換成一部懸疑小說。你還在閱讀，動力還在，好奇心還在。但如果你因為被迫讀完一本無聊的「必讀經典」，而對整個閱讀喪失熱情，那損失就太大了。
所以，棄書不是失敗，棄書是對自己時間的尊重，也是對閱讀熱情的保護。
六、追隨好奇，而不是潮流推薦：重新定義「好書」
如果棄書是允許自己說「不」，那追隨好奇就是允許自己說「是」。
Taleb 有句話點中了這個要害：
「Missing a train is only painful if you run after it! Likewise, not matching the idea of success others expect from you is only painful if that's what you are seeking.」
（只有當你在追趕火車時，錯過它才會痛苦。同樣地，不符合他人對你的成功期待，只有當你在尋求那種期待時，才會讓你痛苦。）
這句話用在選書上，就是：你只有當在乎「大家都推薦」、「年度排行榜」、「必讀書單」時，沒有跟上才會感到焦慮。但如果你的選書標準是「我現在最想解決的問題是什麼？」，那麼每一次的選擇都是對的。
試著回想一下，你在什麼時候讀過最「開竅」的書？
對我來說，那些最有影響力的閱讀，往往都是在某個具體的、焦灼的時刻——當我在為某個工作問題煩惱，或者人生選擇感到迷茫時——我去找那本能幫我解答的書。
那時候，閱讀不是任務，而是救贖。我讀得很慢，卻很深。我會反覆咀嚼某些段落，用筆記下我的想法，甚至寫信給朋友分享我的領悟。
這就是好奇心驅動的閱讀。
反之，那些「因為大家說我應該讀」而被迫讀的書，往往留下的記憶最淡。讀完後，我會立刻忘記內容，甚至想不起來讀了什麼。
所以，下一次選書時，試著問自己的不是「這本書在排行榜上嗎？」或「有多少人推薦它？」，而是「我現在有什麼迫切的問題或好奇心，需要這本書來回答？」
當你用這個標準選書，每一本書都變成了有意義的。因為它不是在填補「我應該讀」的空白，而是在滿足「我想知道」的渴望。
七、多書並讀，讓想法開始對話：從「交錯學習」到「書與書的互文」
有一個很多人都誤解的習慣：「應該一次只讀一本書，直到讀完為止。」
這個習慣有個問題：它很容易讓人陷入「進度焦慮」。當你對某本書感到厭倦或卡住時，你就會停止閱讀，而不是換一本。
但心理學與認知科學告訴我們，多書並讀反而是更有效的學習方式。《Make It Stick》書中強調了一個重要的學習原則叫「交錯練習」（interleaving）：
「Practice that's spaced out, interleaved with other learning, and varied produces better mastery, longer retention, and more versatility.」
（把練習拉開間距、交錯不同主題、在多樣情境下進行，能帶來更高程度的熟練、更長期的保留，以及更靈活的運用。）
把這個原則用在閱讀上，就變成了這樣：與其一次把一個主題讀到底，不如在好幾本書之間轉換，讓你的大腦在不同的觀點、論證風格、寫作手法之間切換。
這種切換看起來很低效——你可能一本書讀到第三章，又跳到另一本書的第一章。但實際上，這種跳躍會讓你的大腦更活躍。你在一本書看到的概念，會在另一本書中被質疑、補充、或印證，慢慢編織出一張真正屬於自己的知識網。
舉個具體的例子：
假設你同時讀著一本心理學著作、一部歷史回憶錄，還有一部科幻小說。當心理學書中的「確認偏誤」觀念讓你恍然大悟時，你會立刻想到：「咦，那個歷史人物當時就是因為這個心理偏誤而做了錯誤決策。」而科幻小說裡的那個角色，也突然變得更立體、更可信了。
這就是多書並讀的魔力：不同的書會相互照亮，幫你看到更複雜、更真實的世界。
而且，當你在書之間跳躍時，那種「終於可以讀另一本了」的輕鬆感，也會讓閱讀變成一種享受，而不是義務。
八、慢讀喚醒創意：當舊知與新知相遇
那些「靈光乍現」的時刻，通常都不是突然發生的。
我一開始以為創意就是那種：看到某句話，「叮」一聲，突然想到一個絕妙的點子。但當我開始慢讀、反思、做筆記後，我才明白，創意往往是許多「舊想法的新組合」。
而慢讀，正是促成這種組合的催化劑。
當你在閱讀中停下來時，會發生什麼呢？你會回想起幾個月前讀過的另一句話。你會思考「這個觀點和我自己的經歷怎麼相連？」你會在筆記裡寫下「咦，如果把 A 書的概念套到 B 領域呢？」
Maryanne Wolf 指出，深度閱讀的核心就是這種主動的、反思的參與。她強調，深度閱讀涉及兩個關鍵能力：同理心（empathy）與批判分析（critical analysis）。
當你在閱讀中停下來，去感受角色、懷疑論證、回想自己的經驗時，你其實在做 Wolf 所說的「深度閱讀」工作：一手長出同理，一手養出批判。
而《Make It Stick》則強調了「生成」（generation）與「精練」（elaboration）的重要性。真正讓知識變成自己的，不是被動地接收資訊，而是：
- 寫下摘要
- 用自己的話重新表述
- 舉自己想到的例子
- 問自己「這為什麼重要？」
- 把新知和舊知連結起來
這些行為都是「生成」和「精練」——也就是說，你在用自己的大腦來重新加工資訊，而不是只是讀過而已。
我自己最深刻的成長時刻，都發生在這種時候：當我在筆記裡把三本書的概念放在一起比較，突然想通了一個卡了很久的問題。或者，當我試著向朋友解釋某本書的觀點時，我自己反而更清楚地理解了它。
這就是慢讀的創意能量。
九、數字遊戲結束，閱讀的藝術才開始
回到開頭，我曾經迷戀「冊數」。
但經過這一切之後，我開始問自己：閱讀真正的單位是什麼？
不是「本」。
也不是「年度目標」或「排行榜排名」。
真正的單位，是改變。
改變一個偏見。
鬆動一個習慣。
打開一個可能。
深化對自己或世界的理解。
讓你在沒有任何人看著的時候，因為讀到某段文字而靜靜地哭泣。
或者，在獨處的時刻，因為某個觀念而開始質疑你一直以為理所當然的事。
這些時刻無法被量化，也無法被社群數位化。沒有人會為「你改變了一個偏見」按讚。但這才是閱讀的真正價值。
有研究闡述「閱讀是一種失落的藝術」時強調，重要的不是「你讀了多少」，而是閱讀是否讓你成為一個更有同理心、更會思考、更懂得欣賞複雜與模糊的人。
因為當我們放下「冊數」的執著，放慢速度，去品嚐每一段文字時，閱讀才從數字遊戲，變成了一門真正的藝術。
它像美食，需要細細品味。
它像音樂，需要你願意停留在某些不舒適的音符上，直到你明白為什麼作曲家要這樣安排。
它像繪畫，每一次的回顧，都會發現之前沒注意到的細節。
結論：從這刻開始
如果你現在也困在「為什麼我讀得這麼慢，還是記不住」的焦慮裡，我想說：
那是因為你還沒開始真正的閱讀。
真正的閱讀，不在於速度，在於深度。
不在於冊數，在於改變。
不在於達成目標，在於追隨好奇。
下一次，試試看：
- 放下社群上的「年度讀書目標」
- 找一本你真心想讀的書，允許自己讀得很慢
- 準備一個筆記本，不是為了「完成讀書紀錄」，而是為了記下那些讓你停頓、讓你思考的段落
- 同時讀好幾本書，看看它們怎麼彼此對話
- 最重要的，允許自己在任何時刻棄書，因為你尊重自己的時間，更尊重作者的初心
也許有一天，當你回顧你的書架時，上面既有讀完的書，也有還沒讀的書，還有被你棄置一半的書。而那時候，你會明白：那些未讀的書代表你的謙虛；那些讀完的書代表你的成長；那些被棄的書代表你的智慧。
所有這些加起來，才是真正的閱讀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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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凱文馬拉穆，我們下次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