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枚銅印沉甸甸的,像是把半生都壓進去了。
老猴子把官印從脖子上解下來時,手抖得厲害,不是因為年紀大,是因為終於要放手了,反倒突然不知道該怎麼放。
三十七年。從眉毛還全黑的時候就開始戴著它睡覺,醒來第一件事是確認印盒有沒有被小賊摸走。後來眉毛白了,鬍子也白了,連手指上的老繭都裂成一道一道月牙形的疤,印盒卻還是原來那個,邊角磨得發亮,像一塊被撫摸太久的玉。
他把印往桌上一擱,發出很悶的一聲。
屋外風很大,夾著山間濕冷的松脂味。衙門後院的這棵老梅樹今年開得特別遲,枝上還掛著幾片去年沒掉乾淨的枯葉,被風扯得呼啦作響,像在替誰哭。
老猴子走到廊下,仰頭看天。
天是灰藍灰藍的,像洗舊的靛布。雲很低,壓得人喘不過氣。他忽然很想知道,當年那個剛中舉、滿臉青澀的自己,如果能看見今日這副模樣,會不會直接一頭撞死在自家祠堂的牌匾上。
他低頭,笑了。笑得像一隻真的老猴子,嘴角扯得很開,牙卻快掉光了,只剩幾顆孤零零的,像山頭剩下的枯樹。
「老袁啊老袁,」他自言自語,「你當年不是說過,寧為百日縣令,不做一日閒人嗎?」
如今百日早過了三千多個,閒人也終於要做成了。
他轉身回屋,把官袍一件一件疊好。最外面那件大紅的補服,當年領回來時興奮得一夜沒睡,現在卻只剩下蟲蛀的洞和洗不掉的墨漬。他把補服抱在懷裡,像抱一個死去很久的孩子,然後輕輕放在印盒旁邊。
最後他拿出那方小小的青田石私章。那是年輕時還沒中舉,一個窮畫師替他刻的,邊款只有四個字:
「不負青山」
他盯著那四個字看了很久,然後把私章也放在官印旁邊,像把最後一點年輕時的自己,送給這個即將空掉的衙門。
夜裡下雨了。
雨很大,像是天把一輩子的委屈都倒了下來。
老猴子沒撐傘,慢慢走過長廊,走到後院那棵老梅樹下。他把官帽摘下來,放在樹根旁,又把腰間掛了三十多年的玉佩解下來,也放在旁邊。最後,他從袖袋裡摸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打開,裡面是三根保存得極好的猴毛。
那是當年離家那天,母親從他頭上親手薅下來的,說是「留個念想,別忘了自己是山裡的猴子,做了官也別忘了爬樹的本事」。
他把三根猴毛埋進樹下的泥裡,用手指按了按,然後站起來。
雨水順著他的眉毛往下淌,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他回頭看了一眼。
那方印還在桌上,燭火搖晃,照得銅印反射出一點冷冷的金光,像一隻疲倦的野獸終於合上了眼。
老猴子忽然覺得胸口很輕。
三十七年,像一場極長的攀爬。他爬過了無數座山,摔過、斷過氣、哭過、罵過、求過、妥協過,最後終於爬到一座他再也爬不動的山頭。
他沒有再往前,也沒有往下。
他只是回頭望。
望見少年時翻山越嶺來趕考的那條羊腸小道,望見母親站在村口攏著衣襟等他回家的身影,望見第一任夫人替他縫補官袍時低垂的睫毛,望見那些曾經在公堂上跟他爭得面紅耳赤,如今卻早已入土為安的面孔,望見自己曾經以為能改變的這個世界,最後卻只在它身上留下幾道淺淺的、很快會被風雨磨平的爪痕。
他忽然很想對那個少年說一句:
「夠了,猴子。已經很了不起了。」
雨漸漸小了。
老猿把最後一眼留給那棵老梅樹,留給那方銅印,留給三十七年沒能好好說出口的再見。
然後他轉身,佝僂著背,慢慢走進雨幕裡。
沒有人知道他要去哪裡。
也許是回山裡重新學爬樹。
也許只是想找一個地方,把這輩子最後一點沒被官印磨平的野性,安靜地埋葬。
又或者,他只是想,終於可以像一隻真正的老猴子那樣,找一棵最高的樹,坐下來,什麼也不做,就那樣靜靜地,看著雲來雲去,日升月落。
而人間所有的榮辱、得失、是非、恩怨,都留在身後那方銅印上,讓它替他繼續沉重下去。
老猿掛印,回首一望。
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