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里島餐桌——椰子酒降乩

自從人類發明了輪子，就一直和酒精過不去。

 

酒駕在哪裡都是個問題。就是因為酒和車同時存在這個世上，所以人更需要神的憐憫。

 

幸虧在巴里島，神佛滿天。

 

我試著在巴里島東邊的小村子搭公車，這很看運氣，司機常守在路邊招攬客人，急吼吼地催促：「快了快了⋯⋯上車上車」，但實際上可能三十分鐘，也可能三個小時，如果乘客湊不夠，司機算算不符成本，最後還乾脆不開了。

 

看似隨性，其實亂中有序，要把握的重點就是公車多半早上發車。於是過了午睡時間，巴士司機們下班收工，紛紛席地而坐，在一旁懶洋洋喝起了椰子酒。

 

椰子酒（tuak）是發酵並調味後的椰子樹液，喝起來甜甜的，後勁頗強，而椰子酒經過蒸餾就是椰子烈酒（arak），清澈如水，熱烈似火。

 

巴里島盛產的Arak酒。Photo Source：Bapak Alex ＠wiki by c.c. 3.0

 

印尼是穆斯林為主的國家，天生對酒精過敏，戒慎恐懼，重重管制，但巴里島民絕大多數信奉印度教，沒有任何心理障礙。

 

除了警察以外，人人都知道東部的椰子酒最出名。

 

椰子烈酒除了日常飲用，在宗教祭典更不可或缺。還可以用來調雞尾酒，把比樹上椰子數量還多的觀光客灌醉，一日不可無此君，需求旺盛，抓不勝抓，抓了會動搖一整個村子的經濟命脈，警察只好裝做沒看到這些大大小小數百家的私釀作坊和家庭工廠。

 

我白白空等也不能怪司機們浪費乘客時間，畢竟如果我認為我的時間那麼珍貴，一開始就應該搭計程車才對。我對公車的固有概念一點也不干當地人的事，只好摸摸鼻子，耐著性子開始打聽其他門路。

 

而且，既然他們已經喝得十分歡暢，現在就算大發慈悲只為了我發車，我也不太敢坐。

 

巴里島民本來就和善，喝了酒微醺，更親切好客了，招手要我也加入。我有飯力無酒膽，只抿了一小口椰子酒，意思意思一下，椰子烈酒就直接跳過，私釀酒造成甲醇中毒不時聽聞，再說我還要趕路呢。

 

宛秧聽了直接說：「那你跟我租機車不就得了？」

 

我眼睛一亮，機車的自由度，計程車哪裡比得上？

 

但我想到路況和睪固酮旺盛的飛車少年，有點遲疑。為了招攬客人，他安撫我說：「放心放心，我會做一個儀式，保你行車平安。」

 

上路之前他給了我安全帽和雨衣斗篷，還真的拿花朵沾酒水灑在機車龍頭上，焚香祈禱，口中喃喃誦念，拜託眾神保佑，我一旁等著，一邊自我心理建設：「一定要在印尼騎機車的話，多幾個神明加持，總比只有一個神、或沒有神來得好。」

 

宛秧隨口說道：「村裡快要舉辦祭典囉，還有巴龍獅喔⋯⋯有興趣的話，可以來看看。」

 

印尼傳統舞蹈中的巴龍獅身影。Photo Source：Tavana @ wikimedia by c.c. 3.0

 

喔，我當然有興趣，記下了日期和時間。

 

我騎遠了還傳來他的叮嚀：「騎慢一點呀⋯⋯記得緊靠路邊行駛，我們大卡車常逆向搶快⋯⋯」

 

「上路了才說，真是謝了。」我心想。

 

環島數天，我準備回村子看祭典、還機車，路上一時下起大雨，那種最豪邁爽快的熱帶大雨，世間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只剩雨水狠狠打在頭上安全帽的聲音。

 

我溼淋淋在路邊商店躲雨，順便傳手機訊息，通知宛秧我會晚到：「你們那裡沒下雨嗎？如果下雨，村子裡的祭典會取消嗎？」

 

宛秧回覆：「不會。我們祭典前都會請巫師來做儀式，所以天氣很好，雨被移到別的村子去了。」

 

他說的彷彿這是如同太陽從東邊升起、西邊落下一樣的基本常識，三歲小孩都知道。

 

傳說巴里島的巫師可以控制雨，壞心眼的外地巫師會故意挑在重要祭典時降下大雨，讓祭典泡湯，好勒索村民——如果要好天氣，請乖乖付錢。不然就得請道行更高深的巫師來鬥法，才能雨過天晴。我不知道巫師一般的行情是多少，但控制天氣這麼稀有的技能，價格怎麼高都不算貴。

 

冒著風雨趕回村子，夕陽西下，祭典已經快開始了。看地上乾乾的，果然沒下雨。在宛秧的催促下，我頭髮還沒擦乾，就隨手圍上沙龍裙，擠進人群中坐下。

 

網路上的沙龍裙穿法介紹

 

巴里島最迷人之處，是島民過著雙軌道的生活，還可以任意切換。他們賣船票、開計程車、租機車、帶人浮潛，運用現代觀光業的共通語彙，讓生意順利上軌道。

 

但另一方面，他們洗浴盛裝，耳邊戴著花朵，奏樂、唱歌、跳舞、祈禱、相信並謹守禁忌，用古老儀式集體進入一個神與靈的純粹境界。

 

典禮全都是村民自己籌辦，連看似極為專業的舞者也是當地人，舞者的正職可能是賣烤魚或郵局職員，歌舞由村裡老人趁閒暇時教授承傳，一代傳一代。這裡人人都是藝術家，或根本沒人是藝術家。藝術的源頭只來自於神靈，也只用來取悅神靈。沒有第二句話。

 

在人潮洶湧的觀光區自然有類似的表演，但一定會經過更改，拿掉最重要而神聖的部份，只剩外殼而沒有實質，免得冒犯鬼神。

 

不過今晚小村子裡的祭典不是為了迎合觀光客，雖然沒有太專業的燈光音響，但絕對原汁原味。夜色中，一開始我像個小孩一樣充滿興味地看著巴龍獅，看不懂門道看熱鬧，而整個祭典的尾聲卻讓我大大嚇了一跳。

 

據說，整場祭典是個召喚儀式，等大家跳舞跳到精神恍惚，彷彿進入夢境，神靈降臨，開始找在場的村民附身。

 

巴里島的傳統祭典非常神秘，給人神靈降臨的氣氛。Photo Source：kolibri5 ＠ pixabay by c.c. 0

 

突然被附身的村民痛哭狂叫、在地上打滾、昏迷抽搐、打嗝甚至嘔吐，或是抓狂向人群撲來，需要其他人七手八腳拉住，壓倒在地，並且使用火、小雞、酒等物來恢復心神。

 

其他觀光客哪見過這等陣仗，原本席地而坐，紛紛起身往後退，神色驚恐，驚叫四起，我被踩了一腳，又被擠得喘不過氣，只希望巴里島的神靈行行好，不要打我的主意，但立刻覺得自己多慮了。

 

神話學大師喬瑟夫．坎伯（Joseph Campbell）曾說過：「神話是眾人的夢。夢是個人的神話。」

 

身為對當地文化一無所知的外國人，我既然沒有跟著所有村民一起做夢，所以對我來說，神話也不會成真。退一萬步說，就算真有神靈好了，附在局外人身上，溝通起來會很吃力，神靈很清楚還是找自己人好說話。

 

在我鐵齒的當下，突然看到一群人圍著一個青年，情緒激動。宛秧解釋，他被附身後，神情舉止大變，還自稱是馬德。

 

我說：「那又怎樣？」

 

宛秧咬耳朵翻譯：「馬德去年死囉。愛喝酒，又愛飆機車。尤其是兩樣一起來。」

 

自稱馬德的青年直說：「拿酒來。」

 

村民奉上酒。

 

巴里島有一種可以自由公開販賣的次等椰子烈酒，不受管制，專門用來在祭典中潑灑地上獻給鬼神。但要拿來喝也沒人管得著。

 

馬德喝了一口，吐在地下，大罵：「這我不要。去我家跟叔公要他兩年前私釀的，他藏在廚房後頭的大水缸旁邊，我那時還特地幫他抓了小海馬來泡酒。」

 

一會兒，跑腿的村民取了酒，飛奔而至。馬德一家老小也哭哭啼啼趕來了。

 

馬德一口一口把烈酒灌入喉嚨，臉越來越紅，像一隻泡湯的獼猴，我真擔心他直接醉死。村民一個一個前來問事，讓我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這情景跟台灣宮廟降乩何其神似。

 

等馬德把酒喝光了，踢倒空瓶，瞇著雙眼，又叫又笑跳舞一陣，仰天倒了下來，祭司長老吩咐把他抬到寺廟旁邊，一會兒清醒過來，又恢復原來的樣子。

 

再問他發生什麼事，他什麼也不記得，而且走路筆直，腳步穩健，神色清醒，完全不像剛剛才灌下了那麼多的烈酒，說不定交通警察叫他吹氣也能過關。

 

彷彿酒鬼馬德離開的時候，把全身酒氣也一起打包帶走了。     

 

---

封面圖片來源：kolibri5 @ pixabay by c.c. 0

編輯：洪崇德

責任編輯：閃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