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8/02/23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釀影評|《人生剩利組》——魯蛇普拉斯

文/孫雅為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心緒行進的狀態是跳躍的滔滔細語,彷彿在致敬《人生剩利組》(Brad’s Status)當中,由班・史提勒(Ben Stiller)飾演的這位 47 歲大叔不斷喃喃自語的內心獨角戲一般。
布萊德(Brad)先是躺在床上,睜著眼無法入眠,然後思緒飄到向他提辭職的年輕下屬(也是他經營的非營利公司唯一的員工)所說的話:「與其一直向有錢人要錢做慈善,為什麼不直接去賺大錢,然後用那些錢幫人呢?」我猜想,諸如此類的問題他也不是沒思考過,但這是二十幾歲的他為自己做的選擇,要全盤否定自己過去的信念,需要多麼果敢?可如今這段話劈砍的是年近半百的布萊德,令他感到劇痛。
人們喜歡自討苦吃,總是忍不住拿別人的成功定義自己有多失敗。所以布萊德愈發清醒無眠了,他一一檢視大學時代死黨們現在的成就——在好萊塢過著多采多姿的生活、有權有勢的政治專家兼暢銷作家、四十歲就退休的科技公司老闆、出門還有私人飛機的好野人——他好像被排拒在外,不敢主動聯絡,也不願輕易示弱,只好保持著現代人最緊密也最遙遠的距離:我們天天從臉書、Instagram 窺探別人的燦爛人生,腦補他們五光十色的生活全貌,或許點個讚(也可能是愛心),代替真心祝好。這是忌妒,多麼令人熟悉的情緒呀,卻很少電影像這樣直白而日常化地揭露,也許布萊德朋友們的成就都異常驚人,但觀眾並不難接受這樣的設定,且注定會對主角投以認同。
接著,滿足於現狀的公務員妻子與將升大學的兒子被帶進劇本,布萊德啟程陪同獨子特洛伊(Troy)展開一連串的參觀學校暨面試之旅,腦中斬不斷時時都在爆走的呢喃。這是《人生剩利組》的第一個大段落,介紹了人物、鋪陳了事件,更重要的是建立了風格,自編自導還(不意外地)摻了一角的麥克・懷特(Mike White)與觀眾說清「遊戲規則」,讓我們明白這是一部會不停聽到男主角「碎碎唸」的電影,有著大量的口白,以及不時撥弄人心的不諧和絃樂推促著焦慮感,當然,還有麥克・懷特的前作《搖滾教室》(The School of Rock)那般不做作的詼諧,把簡單的劇情說好說滿。
要說好這個簡單的故事,演員的表現必須足以支撐,班・史提勒這回的演出讓我真正愛上他了。《人生剩利組》之前,有《白日夢冒險王》(The Secret Life of Walter Mitty)《青春倒退嚕》(While We’re Young)在先,某種程度而言皆是性質相類的角色,要對抗乏善可陳的人生。但在這道幅度有限的光譜中,班・史提勒的詮釋依然做出了區隔,尤其與飾演他兒子的奧斯汀・亞布蘭斯(Austin Abrams)之間自然而微妙的對手戲,簡直像把許多人真實的親子互動搬上大銀幕。而奧斯汀演繹的這位青少年,未有大起大落的典型叛逆,反倒是他那沒太多伏動的臉孔、和說話些微含糊低平的咬字語氣,揣摩地十分到位。
但要說滿這個簡單的故事,光是仰仗演技仍然不夠,注滿對生活大量觀察的劇本居功厥偉。例證一:當布萊德分析大學好友們能大展鴻圖的因素時,內心一開始怪罪於自己娶的妻子太過安於現狀,以致無法相互幫襯抵達勝利巔峰。審視問題的肇因永遠先看到別人的不足,這樣的人性並不罕見。
例證二:人們在社群網站上往往報喜不報憂,即使無害大雅的悲傷或憤怒時而有之,但真正見骨的椎心情感與黑暗面怎能曝於眾人眼下?這樣的現象造成布萊德始終認為其中一位朋友過著置身天堂的美麗人生,怎料電話那端的「快樂富豪」,其實正飽受幼女經歷手術的煎熬。想像與現實的落差無所不在,最令人畏怖的是沒被解開的誤會才是多數。
例證三:在《人生剩利組》置入大量的主角自白其實是很聰明的作法,這樣的方式可以直截了當地說出許多幽微難理的想法,例如所謂的父子情結。布萊德前一秒想到可以藉著學業、音樂表現傑出的特洛伊扳回一城而振奮,下一刻就幻想功成名就的兒子將揶揄父親的平庸,且陷入飛黃騰達的人生終究只歸於兒子、不屬於自己的抑鬱之中。
仔細一想,《人生剩利組》有太多細膩貼切的描摹了,不勝枚舉,有血有肉的劇情與角色是門檻,要能細微到連神經都畫出來了,才是小品電影突出的晉級之鑰。上片尾字幕時,我看到一個熟悉(也恰與主角一樣)的名字,是監製之一的布萊德・彼特(Brad Pitt)。編導、主演與監製三位男星的實際年齡座落於 47 到 53 歲,與故事主人翁布萊德的人生狀態,是否相映成趣?這是個好玩的巧合,還是我多想了,都有可能。但是一群社會新鮮人是拍不出這部電影的,這點我倒敢肯定。
至於《人生剩利組》所訴說的種種糾結,乃發自於一名美國中年男性,為什麼身在台灣,連大學都還沒畢業的小女子我會如此喜愛、共感?因為這樣的「小劇場」是相通的!大部分的人即便深愛自己的人生,還是能在別人的生命中,貪婪地搜查出自己所沒有的。我想,這就是何以這部電影的共振不會僅止於男主角所處的圈子,而會盪出銀幕,波及觀影的我們。
「你有車、有房、工作與興趣相合、生活無虞、夫妻和睦,也栽培出優秀的孩子,有多少人連上述一項都難以完整,還不滿足什麼呢?」這樣的數落,是矛盾的我在深切認同布萊德的煩惱以後,不禁從另一個方向提出的質問。麥克・懷特早有準備回覆觀者必然而生的情緒,於是設定了特洛伊的朋友——一位讓布萊德看見年輕時自己的女大生(Shazi Raja 飾)——這個角色,代替廣大觀眾向他訊問。
只是,這個困境終究是無盡循環的迴圈,知道要超然知足,與做到超然知足,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世界上唯一的敵人只有自己」、「不要看自己沒有的,而要看自己所擁有的。」年幼時作文簿上抄寫的錦言佳句,鼓動得了紅筆寫下的分數,卻勵志不了真實的人生。我想,如果以全副心意放大檢視自己的生命,會無可避免地自我糾纏,那只好試著把自己放進想像的宇宙中,變得渺小而微不足道。片末布萊德在音樂會聽著德弗札克(Dvořák)的幽默曲時潸然淚下,正是享受著這樣片刻的寬心吧。
原文片名《Brad’s Status》運用「Status」這個單字一語雙關,一方面呈現出布萊德的心理「狀態」,另一方面則是聽來較為刺耳的外在「地位」。中文片名《人生剩利組》以「剩」字透露玄機,讓我們知道,有一種勝利只存在於不和任何人比較的前提之下。
跳躍的滔滔細語至此,也要有個了結。這是個人人以「魯蛇」自居的時代,但多半是自我戲謔的「偽」/「微」魯蛇,所以《紐約哈哈哈》(Frances Ha)裡「I’m not a real person yet.」的精神,可以得到眾多影迷的擁戴。或許,捨棄追求「人生勝利組」的頭銜,換換跑道,擁抱「人生剩利組」的怡然自得,會是我的下一個「stat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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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雅為,1996年生。 電腦書籤列全是電影相關,手機記憶體都奉獻給狗狗。 喜愛電影,藉由電影逃避與面對人生,然後書寫。 相信看電影是一輩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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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劇照提供:采昌國際多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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