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1-14|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如果台語是村上春樹⋯⋯

眾所周知,村上春樹《聽風的歌》開頭,乃先用英文書寫,之後才改以日文完稿。風格形塑或文學養成之故,那遠離傳統日文的「翻譯腔」,可說是村上風格的魅力來源。
而台灣也有如村上般風靡熱銷的「翻譯腔」,那是二戰後的一九五〇、六〇年代,依日本旋律而譯寫、改寫、賦新詞的台語歌。這浪頭兒的領銜者,非文夏(1928-)莫屬,除了其高中時期的作品《運河悲歌》、《漂浪之女》,嗣後幾百首歌,幾乎都襲用日本曲調。
彼當時,面容皎潔的文夏,梳高油頭,全身白西裝,揹起吉他走南北,開著罕見的敞篷車,載著四姐妹巡迴全台,可說是最頂級的小鮮肉。文夏不僅有「顏值」,更有內才(lāi-tsâi),代表作《媽媽請妳也保重》、《黃昏的故鄉》等,用詞與情節之流轉,真是一絕──說是襲仿也好,更多文學的新創造,歌詞有詩的押韻,散文的流暢,內蘊動人故事,打破前此台語歌之板滯,衝破雅言的侷限,轉化出新的趣味與風潮,開創一代「文夏風」。
此期「台皮日骨」的流行歌,某些論者說唱片公司為了壓低成本,致使粗製濫造、缺乏原創,觀點頗為「暗黑」。但村上春樹解離傳統,磨做出新質感,真的是深受讀者熱愛,影響持續不斷。同樣是翻譯腔,文夏的台語歌,也是深受當時「黑狗兄」、「黑貓姐」之追逐,有何不可?於今,文字系統建制大致完成的「台語文書寫」,是否也可接續被時代中斷的脈絡,寫出新台文的「村上風」?
實踐是驗證真理最好的方法,在此我們來賞析賞析,推出主打歌〈星星知我心〉(不是蔡幸娟演唱的電視主題曲)。本是日本人平尾昌晃的曲,文夏鋪詞,一唱即轟動!此後有黃三元、陳一郎、黃妃、秀蘭瑪雅等等版本⋯⋯在此,請打開Youtube,點擊《LIVE激情’95枉費青春演唱會現場實況》,伍佰勁爆翻唱,China Blue以重節奏搖滾起始,帶出歌舞團式的搖擺:
星兒是全部會知影 昨暝伊哮了歸暝也知影 可愛的目屎是那親像 一粒一粒閃爍的露水一樣
「星兒」是北京話的兒化韻,實化為台語的兒(jî),反倒生發親暱。同是台語歌固有的「愛情格」,竟從星星的空中觀點著眼,俯瞰一個朦朧、狼人般吼叫的曖昧情境。眼淚用「可愛」形容,比喻成露水雖老套,融入長句子,連跳出三個「ㄧ」,將語句拉長,不以音韻與意境為重,而是飆車般拉出流線奔馳。
從我出生 頭一擺的甘蜜的Kiss me 予我心內歡喜也驚 目屎也流落
歌詞多麼囉唆廢話連篇,拖沓轉折中有含羞帶笑的拙趣,講那麼多,「頭一擺的甘蜜的Kiss me」,就是兩個字:初吻!害羞不好意思,就用英文kiss遮掩,將套語「糖甘蜜甜」濃縮成「甘蜜」,黏膩更加黏膩!且導入主述者的情緒,那是文夏最強的「內心描寫」,將高興與驚怕手搖杯成忐忑,聽著聽著,彷彿觸碰到那半冷半熱的淚水。
第二節「雙人徛佇雲中來走來又走去」之後,最神的口白/哭爸來了:
昨暝佇公園散步彼陣,予彼个查某哮的就是我。因為彼陣月娘來照著伊的面的時陣,伊真是真美麗又閣真古錐,予我忍袂牢一時煞來共伊kiss落去。
口白,就是歌曲中過場的散文,這一段再度踏入重複囉唆的寫作大忌地雷區,但在此,全無違和感,而是真真切切描寫邂逅美麗姑娘既緊張又興奮、贅詞不斷的尷尬狀態。伍佰較以往的唱者唸速更疾,描述情境多麼像DV拍攝昏暗不明的公園的糾纏情侶,鏡頭搖晃迷離。
啊閣天星嘛知影、月娘嘛知影、伊嘛知影、我嘛知影,伊的哭絕對毋是因為悲傷哮出來,大概是歡喜過頭啦!
星星知道、月亮知道、她知道、我也知道,這是愛情的「四知」,且解釋那樣的哭吼不是悲傷,是興奮的狂叫啦!伍佰的「歡喜過頭」簡直是布袋戲的宏聲,猶如藏鏡人就要大魔頭出場啦!
文夏的歌詞繁密且流動,長句子相當考驗舌頭,看似蕪雜實則散發迷幻氣息,有時實在不知道歌詞到底在說什麼,奇怪了,唱起來就是很過癮!(多麼像周杰倫!)
口白唸完,隨即「起乩」,群魔亂舞召喚伍佰嘉義同鄉先行者︰葉啟田,挪移1964年錄製、寶島歌王十七歲出道作〈內山姑娘〉,連十多次「tsio」絕招,青春喜感洋溢。伍佰當初PUB唱live,也是茅廬初出、衝勁十足,同一個音跳針跳針,越跳針越高昂⋯⋯。
流水席就瘋狂的辦了下去,陷入台上台下之人鬼狂歡,把台語歌的愛情格、日本曲翻譯體、華語散文、葉啟田爽朗派⋯⋯全捲入搖滾之汗水噴濺,混搭拼貼撕裂禁忌瘋癲狂喜⋯⋯最後,揚起台語歌傳統的悲情呼喚,在吉他搖擺中結束整個二戰後台語流行歌的「降駕儀式」。
長久以來,村上翻譯腔無所不在文青中,淪肌浹髓⋯⋯若台語歌詞可以傳承延伸入台語創作的一切文本,無論是文夏翻譯腔或伍佰式搖滾風,在多元喧嘩的當代台灣,台客混融手搖杯特製,絕對絕對可以召喚眾神降臨,轟動文壇!

  • 註:〈星星知我心〉歌詞依伍佰版本,台語用字據教育部頒訂用字。
  • 原載於《聯合文學》雜誌,387期,二〇一七年一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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