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常愛問:「那是象徵符號嗎?」
其實,那可能不是一個符號,也許是隱喻、轉喻、提喻,或是角色的言語和舉止。就像任何文學形式,電影大量應用我們比喻思考的能力。我們要如何對待閃過眼前的那些比喻的象徵?每部電影裡大約有120分鐘的影像。但它們並不會全部烙印在我們的記憶裡。而我們要問的另一個問題是:那些影像如何展現出超越其自身的意義?
幾乎從盧米埃兄弟拍攝工人離開工廠的那刻開始,人們對浪漫與性的關切就已經存在。到了默片後期及有聲電影時代初期,有段時間電影銀幕上的畫面看起來有些火辣。
當時,一些性醜聞破壞了好萊塢的名聲,結果代表正派與壓制的呼聲響亮,建立了以總郵局局長威爾.海斯(Will H. Hays)為首的審查部門。其實,這個部門在幾年後就交由約瑟夫.布林(Joseph Breen)負責,可是「電影製作法規」(Motion Picture Production Code)卻永遠被稱為「海斯法案」(Hays Code)。
為什麼我們要在乎呢?因為這個部門的存在,促使美國電影創作出許多比喻象徵畫面。在
《梟巢喋血戰》 片裡,有一個史佩德與布莉姬之間濃情密意的場景。夜裡,布莉姬坐在窗前,史佩德彎下身去親吻她,接下來,我們看見天光照進了同一個窗口與隨風飄動的窗簾。
在1966年以後,觀眾在電影裡看見的是直接的性愛畫面。可是在此之前的三十年,卻不是如此。審查法規禁止演示裸體與性愛,以及罪犯逃過法網,或是因槍擊而流血的畫面,因此製作者總要想辦法避開。在《瘦子》裡,新婚的尼克(Nick)與諾拉.查爾斯(Nora Charles)才剛結婚就分床睡,因為就算是夫妻,躺在同一張床上睡覺也不行。但無止盡的大量酗酒與吸菸,對審查的人來說卻不是問題。所以,製作者必須想辦法拍出許多有關性愛的暗示畫面,除了布簾在微風中搖曳,還有浪花在沙灘上翻滾的場景等。
最出名的畫面是在
《亂世忠魂》(From Here to Eternity , 1953) 裡,凱倫(
黛博拉.蔻兒 飾演)與華登士官(
畢.蘭卡斯特 飾演)在沙灘上翻滾、親嘴,浪花打在他們身上;他們在沙灘上奔跑、橫著走,又擁抱,我們看見另一波海浪,她說:「沒人像你那樣吻我。」至於極端不含蓄的影片,應該是希區考克在
《捉賊記》 裡採用煙花炮竹,暗示約翰.羅比(卡萊.葛倫飾演)與法蘭西斯.史蒂文斯(葛麗絲.凱莉飾演)之間的關係發展。我個人最喜愛的是《北西北》的片尾。希區考克要羅傑.索思希爾與依芙.肯多(伊娃.瑪莉桑特飾演)卡在懸崖上,他們努力保住珍貴的生命,畫面緊緊鎖定羅傑,他告訴依芙別放棄;當羅傑把依芙拉上來時,同一張臉對她說:「來吧!」接著,兩人進入臥鋪車廂,隨後就切入火車咆哮滾動進入隧道的畫面。
不過,電影裡所有的隱喻手法不全是關於性與性別。電影作品會應用隱喻和象徵影像,以及其他多種文學創作手法。例如「下雨」,通常不只是在告訴我們外在環境濕漉漉而已,像是在
《大藝術家》 裡,那張喬治的海報流落在溝渠裡的畫面,因為多了雨中的一灘積水,便強化了蕭瑟蒼涼的氛圍。那麼,電影作品要如何成功傳達比喻的意義呢?就跟其他藝術媒介一樣,採用形象、行動和情境。一張雨中街上的海報。一群老朋友圍桌聚餐。最主要的是觀影者對眼前畫面的反應,以及導演和攝影師的呈現手法。攝影機有沒有停留在某個圖像上?有推近鏡頭強調某個東西嗎?還是輕輕一掃而過?光線如何影響影像?襯托的音樂呢?其中有些元素是與小說、詩作及戲劇相同的,但有些則是專屬電影的。
例如,小提琴在河上漂浮的畫面。在羅蘭.約菲執導的《教會》中,小提琴被一隻褐色小手從水中撈起,接著一個赤裸的瓜拉尼(Guarani)女孩把小提琴帶在身邊,來到坐滿其他赤裸的瓜拉尼小孩的獨木舟,然後他們朝上游划去。這是一個關於傳教的故事,發生在1758年左右,西班牙和葡萄牙在亞馬遜雨林邊界地帶掠奪奴隸的時代。電影一開始,是前一個神職人員向瓜拉尼土著傳教失敗,被綁在十字架上,漂流在伊瓜蘇大瀑布,而神父加布里(傑瑞米.艾朗飾演)冒著生命危險來到傳教的地點;最後,他被接納、愛惜、崇拜,甚至那把小提琴變成了象徵這位被殺害神父所賦予的護身符,這些小孩帶著它往上游走,進入屬於他們的世界,而不是越過瀑布那一帶。除非你意識到這個地方發生過很可怕的事情,否則你無法了解這一場景背後的豐富含義。
電影中,有些特別的隱喻類別是與人物及物件有關聯的。例如,一看到緊身外套、寬大的長褲、帽子和手杖,人們就會想到卓別林。他以這個奠基於《流浪漢》的造型,繼續出現在《孤兒流浪記》、《淘金記》、《大馬戲團》與《城市之光》等作品中。
此外,有些代表物能為片中角色下定義。例如,牛仔會有一匹馬,至於他是哪一類牛仔,就要看他穿戴什麼。大概沒有其他電影類型中的象徵物,比西部片還要多的,像是好人戴白帽、壞人戴黑帽等等。
我比較有興趣的是《原野奇俠》裡的尚恩。當年的經典西部片,幾乎是由他的服裝及配件來下定義。他是個時髦的神槍手,身穿流蘇皮夾克,手槍皮套掛在綴有銀色薔薇花飾的皮帶上,鑲銀短槍上有珍珠手把。當然,他的帽子幾乎是白色的,死對頭傑克.威爾森則戴著黑帽。這並不是巧合。
再來一個真正危險的人物吧。一頂牛仔帽,落腮鬍加上一小撮鬍子,嘴裡叼著雪茄,再披上斗篷。這是塞吉歐.李昂尼的鏢客三部曲中的人物,完全不像傳統的牛仔英雄。他們是西部片次流派裡的復仇使者,不被視為天使,沒有流蘇皮外套,也沒有精挑細選的外貌,身上的手槍、槍套、斗篷及背心,看起來都相當老舊。
那些東西不是舞台的財產或象徵。它們不是裝飾品,而是有戲要演。那把手槍顯然在許多動作場景裡都很重要。這個人不管從斗篷裡對人開暗槍是不光明磊落的行為,他從來不露出槍桿。《黃昏雙鏢客》裡,斗篷底下藏著一個能擋住壞人槍彈的鐵製胸鎧,是這無名鏢客的優勢。無名鏢客叼在嘴裡的小雪茄有許多用處。他從舌尖吐出看不見的菸屑,等待情勢醞釀或對手開始緊張。那是在提示時間的流逝,因為那雪茄幾乎常常燒到只剩下半支。需要用到炸藥時,它能點燃一、兩根引火線。視情況需要,它也可以吸引或分散注意力。它可能是電影史上最致命的雪茄。那頂帽子也具有許多功能,可以擋住陽光和一顆對準其主人的子彈,並透過它的外表展現了其主人經歷過的艱難景況及故事。
如果是沙漠、一座山、一條河或太陽,也能傳達什麼意涵嗎?
《畫世紀:透納先生》 中,透納爬上能俯瞰大海的山嶺。遠處有一座被遺棄的建築物占據海角,可是他從沒抬頭看一看。當他開始走下山坡時,一排野馬在他的後面往上爬向山嶺最高處,可是他沒有意識到。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大海上。這部片告訴我們,透納是個畫海上風景的畫家,即使我們沒在銀幕上看見,單從劇情和其他人物的說詞,就可以知道他是那樣的畫家,而這個畫面就是確實的證據。建築物與馬匹也是畫作的題材,可是對迷戀大海的透納而言,卻沒有任何魔力。他只受到大海與太陽的吸引。一開始,低低掛著的太陽透過雲彩,閃著不是很明顯的白光,與任何人看過的透納畫作裡的風景很相似。隨著畫面中的光線引導,我們看到透納將眼前的風景畫到素描本上。這場景以透納在山頂上做結束,他在觀察當天最後的日光,太陽沉落到水光粼粼的水平線後的光線變化。整個場景中的配樂,是以木管樂器吹奏的無音階旋律搭配顯著的弦樂,增添了孤獨的感覺。夕陽下,透納的身影輪廓就如他在第一場出現時的姿態。他每次出現時,總在提醒我們,透納永遠是個圈外人,而這個場景也強調了他的天才與其耀眼才華的來處。
就如每個時尚達人所知道的,裝飾品可以造就不同的結果。有時重點不在於物品本身,而是它們如何被應用。我們來比較《大亨小傳》(1974年與2013年)兩個版本中的進城段落。
1974年版中,勞勃.瑞福所飾演的蓋茲比採取穩重大氣的演技,而奢華的轎車、不怎麼棒的旅途,則是重點。蓋茲比把車子停在車庫旁,讓尼克看看那輛車,同時兩人分別站在車子的兩邊談話。駕駛轎車的畫面不多。至於2013年版中,李奧納多.狄卡皮歐飾演的蓋茲比,則駕駛豪華轎車來到尼克的房子前不停打轉。上路後,他就像一個青少年對朋友炫耀一樣,在路上穿梭冒險。他的背景「故事」都是急躁的能量與明顯的隱瞞,風景是比較搖晃的,不像那個比較會盤算的勞勃.瑞福版本。兩相比較,1974年版是緩慢的華爾滋舞,而2013年版是加快速度的布基烏基(Boogie Woogie)舞。
就連兩位主角的目的地,也暗示了角色定位的差異。在1974版中,兩人來到安靜又雅致的餐館,與梅爾.沃夫謝姆(Meyer Wolfsheim)見面並享用午餐,那裡有著輕柔的背景音樂、端莊的侍者,最粗俗的是梅爾.沃夫謝姆。在2013年版中,那地方很明顯是一家地下酒吧,裡面的氛圍就介於爵士樂俱樂部與單身漢派對之間;梅爾.沃夫謝姆的炫耀和誇張也與舊版不同,這畫面展現了導演
巴茲.魯曼(Baz Luhrmann) 的誇張風格,也符合人們想像中的1920年代。
勞勃.瑞福版的蓋茲比是小心、深謀、步步為營的,幾乎像個貴族。李奧納多.狄卡皮歐版的蓋茲比則陰險許多,他的紳士假面具一直被識破,就好像男性力量或動物本能一直壓倒他的高貴形象,內心的流氓個性經常跑出來撒野。我們可以相信他真的殺了一個人,他可以很殘酷無情。在這兩個平行的場景(一輛轎車的旅程),從主題來看,轎車是一樣的,但如何駕駛才是差異之處。
文章截自《教你讀懂電影的20堂課:好電影如何好?》/ 大雁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