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8/04/03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雞牢

山上有座農場,幅員廣大,幾乎佔滿整個山頭。農場名為「資資叫」,圈養了不計其數的雞。公雞用以食用及外銷,母雞則負責下蛋與生育。雞群是農場主要的經濟來源。
農場主人平時不管農務,多半交給姪子處理。姪子替每隻雞接種疫苗,免於疾病侵擾。這樣做並非出於良心驅使的責任感,而是迫於農場主人的命令──無疑是怕牠們活活病死,導致農場一直以來的經濟命脈從此斷絕。
姪子給牠們最基本的生存空間,但說穿了就是乏善可陳。棲架寥寥無幾,常常因為據在上頭的雞太多,整組架子不堪負重而散落一地。籠舍也好不到哪去,每一籠只消再多一兩隻就會擠得水洩不通、密不透風。每逢雨天,雞舍那滿是瘡痍的鐵皮屋頂便有點點雨水滴漏而下,浸濕每一處無從遮蔽的雞毛。不過他不以為意,甚是毫不在乎,反正牠們也不曾抱怨。
自去年以來,他開始縮減雞群每日的飼料量。他更規定,除非生產量上升,否則牠們每日只得最低限度的飼料。這麼做無非為了促使雞群更加努力地產肉和生蛋,原本應得的飼料量也變相轉為獎勵制度。這方法是一位同樣從事養雞的友人建議的,說是可以大幅降低成本,並為了取信於他更進一步解釋,在採取此手段後,也不見雞群有足以影響農場生計的反應或抵抗。聽到這,總算是給他打了劑強心針。
得知這作法後沒幾天,他也照做了。頭幾天,他心中仍會擔憂雞群會否察覺飼料減少而採取行動。觀察了一些時日,只見雞群每天一如既往地認命啄食分撒在地的褐色飼料,毫無不滿的跡象,他的憂慮便隨著牠們咕嚕吞下的飼料煙消雲散。再加上,農場主人見他如此作法也沒吭聲,保持一貫不置可否的態度,只是冷眼旁觀,想當然爾他之前所有的顧忌都拋至九霄雲外了。
日復一日,雞群的表現果真如友人所說,與昔日相差無幾,有時甚至會由於想多吃點而更拼命下蛋和交配,再也沒比這更美好的事了。他慶幸自己當初的決定不僅正確,更可謂洞燭機先。坐擁如此成本上的優勢,他可不認為往後還有哪個同行能與他一決雌雄。
然而,夜路走多總會碰上鬼的,一切早早開始醞釀的改變終將展開。今早他一到雞舍,便在各籠舍內瞧見零星死屍,原本鮮紅的雞冠同屍體變得黯淡。全都是餓死的。再過幾天,死屍不減反增,他甚至發覺母雞下蛋的次數變少了。十天後,雞的數量驟降,籠舍一時間寬敞了許多,而母雞也沒力氣跟剩餘的公雞交配,更加劇了雞群與日俱減的慘況。
眼見理應駭人的景況,姪子不但不敢驚訝,反而無動於衷。他只是冷笑一聲,暗想這只是暫時的,並於心中早有盤算。要是情況不斷惡化,最後演變至全雞舍的雞都死光,他大不了再從國外引進一大批新的雞就行,甚至比原本這批更便宜呢。先前這些雞所賺的利潤也夠讓他這樣做了,他有恃無恐。
第十三天,正當他在巡視雞舍時,不對勁的事情發生了。日正當頭,他慢步走到雞舍中央,按下按鈕,放出籠內所有的雞,並將飼料一桶一桶地撒倒在地。雞群爭先恐後地湧了上來,咕咕搶食那壓根沒法餵飽全部雞的豆大飼料。他漫不經心地俯瞰牠們爭食,這景象對他來說再尋常不過。此時,他卻發現棕白相間的雞群裡有隻公雞獨立其中,動也不動。他盯著這隻不去搶食的公雞,暗忖牠是不是受了風寒胃口不好,或是給其他雞弄跛了腳。他倆相視了一會兒,公雞卻依然佇立原地,褐色雞毛覆蓋的胸口隱隱起伏,挺立的墨綠雞尾左右擺盪。
這時,公雞有所行動了。牠緩緩挨近姪子的腳邊,伸長脖子朝上看,而姪子也往下望,銳利的目光與稍稍渙散的眼神對在一塊。其他雞群彷彿也停下動作,雞舍乍然安靜,而位於中央的一人一雞則成了全場焦點。忽然間,公雞猛地振翅,奮力將自己擲向姪子圓凸的肚腩,姪子還來不及反應,便應聲倒地。砰的一聲,凍結的空間再度回溫,鴉雀無聲一眨眼轉為譁然。雞群們憑藉公雞的出奇制勝,不再吃飼料,先是齊聲啼叫,後是紛紛往姪子身上攻去。或奔或飛,或啄或咬,一陣陣啪啪的拍翅聲在偌大的雞舍間迴盪,幾乎不曾停歇。寡不敵眾,姪子的白襯衫被啄得左一洞右一窟,厚實的牛仔褲也因抵擋不住雞群猛烈的攻擊而破了好幾個小洞,露出網狀的纖維細線。他大吼一聲,雙手使勁甩開怒不可遏的雞群,接著把他頭部周圍、甚至爬到他臉上的雞用力撥掉,好幾隻雞因此受傷。由於身材笨重,他花了好些時間才順利從群起圍攻的雞群中逃出生天,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踉踉蹌蹌地爬起身來。眼下雞群的攻勢不僅毫無趨緩的兆頭,甚至愈發兇猛,他心裡急了,緊張感煮沸了全身血液。那隻帶頭的公雞見他站了起來,心中也急了,嘶叫一聲後就是慌亂地用身體往死裡撞。混亂中,姪子瞥見地上有根木棍,竭力擺脫巨浪般的重重雞群,半跑半跌到棍子旁,一把將其拿起。宛如被施了魔法,棍子賦予他無窮盡的信心與鬥志,緊握著棍子的他咬著牙,心想要對這些不識好歹的「暴民」來個大反攻。他狂叫,他揮棒,他猛踹,他盛怒。被棍子揮舞到的雞無一不像死了似的暈厥在地,無數的雞毛在半空中翩翩搖墜,滲著鮮血好比落櫻。經過了一番折騰,他發現雞群似乎稍稍和緩了下來,更有一部分的雞停止攻堅,不再移動。
目睹越來越多的雞放棄抵抗,那隻公雞在耗盡全力振翅拍打姪子的右腿後,也不再動作了。接下來的幾秒,幾乎所有的雞都終止反抗了。雙方停戰,木棍贏了。由於缺少審慎的進攻策略,一味的胡搞一氣未收理想的成效,牠們都罷休了。殊不知,就差那麼一點,就只要再多加奮戰一兩分鐘,姪子長期嗜酒好肉的臃腫身軀終究會喘不過氣,進而無力回擊、癱倒在地了。屆時便是雞群的勝利……一時的失敗卻讓牠們只管灰心喪志。
紛亂告一段落,姪子握著木棍信步走進怯生生的雞群內,看見那隻帶頭造反的公雞,而公雞抬頭僅以無力的眼神回瞪著他。他高舉木棍,狠狠朝牠赤紅的冠上打下去。雞舍寂靜無聲。
橘黃的燈光打在桌上,透著一絲溫暖之感,然而整間屋子裡只開了這麼一盞燈,不免顯得有些昏昧。桌上擺滿菜餚,位於中央的是烤得酥脆的一隻全雞,周圍以各色甜椒與對切的小番茄綴飾。燈光下,隱約可見裊裊上升的熱氣。姪子與農場主人對坐於長方桌的兩端,手中的刀叉亮閃閃的,臉上的表情笑盈盈的。他們歡談著中午時取得的勝利,好似在談論一部喜劇電影。舉杯慶祝,鏘!
離他們所在的小屋幾步路遠的豬舍內,體型碩大的豬群咿咿低聲嚎叫。中午發生的騷動牠們聽得一清二楚,姪子痛苦的哀號與雞群憤怒的啼叫仍繚繞耳際。當時,其中一頭豬提議幫雞群抵抗儼然就是惡霸的姪子,但其餘豬群聽罷絲毫不感興趣。牠們覺得這樣做過於貿然,更何況牠們的飼料又沒被刪減,去幫雞群助陣無疑是自討苦吃。於是那頭提出意見的豬也不再追究,隨著眾豬的意見將原本的主意拋到腦後,繼續低頭啃食飼料。牠們不知道的是,在雞群遽減而姪子引進外國雞的空窗期中,即將受難的就是豬群。他會扒了牠們的皮,削了牠們的肉,砍了牠們的腿,好以填補雞群造成的損失。其他農場內的動物也一樣,沒有誰能置身事外。而現在,認為事不關己的豬群,就在看似牢靠、其實不然的鐵製圍籬內,咕嚕咕嚕叫著。
突來的強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即使門窗緊閉也能聽得十分清楚。沙沙、沙沙……濃濃夜色包覆整座農場,同時帶來精緻、一戳即破的輕薄安寧。這股安寧像是在說:動物們的抗爭才正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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