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29|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Tracking》潤餅

吃潤餅究竟是為了介子推的寒食節,還是因為清明節?坦白說,當然是因為寒食節,只是許久年下來的習慣,在播遷轉移、文化融合之後,清明節時該吃潤餅,而吃潤餅卻不一定得在清明節。
我便知道好幾家好吃的潤餅店,偶然一次在電視上看到日本節目在介紹台灣的美食,鏡頭帶到老闆娘熟練的灑料動作,一次的揮手,完成一整排的配料。當下便忍不住騎個老遠再去光顧一下。
潤餅的餡隨各地似有不同,而隨個人喜好也有不同。滿滿一桌各式雜料,想吃肉多的,多放點肉,想吃菜多的,多弄點菜,想包水果也未嘗不可,只是不能太貪多,免得包不起來,甚至硬著頭皮包了一堆,還得拿個碗承,此舉就失了吃潤餅的優雅。
吃潤餅的習慣似乎在台灣本身各地就有不同的地區性差異,屏南枋寮一帶習慣在清明節當天吃潤餅,而也只有清明節時才能看到一年一次(兩次)的拭餅皮。用「拭」這個字,的確是充份地形容了潤餅皮的製作過程。
如果說那麵團是在師傅手中跳舞,或許並不為過。其實潤餅在平常夜市裡都能吃得到,只是似乎只有在清明節時才能看到好幾攤在「拭」潤餅皮的場景。拭餅皮老伯說,一年只拭個二次,一次在農曆正月十五,一次在清明節。我等著想拍拭餅皮的過程,等了好久,常常都是撲了空。
二伯在世時,在清明掃墓總會一一介紹這是誰,這裡有誰跟誰,他們以前發生什麼事,曾經是如何地跟客家人打架,然後打輸了,於是兄弟連夜離開武丁潭。於是在這個家族,在東港有一支脈,在枋寮有一支脈,而在竹林又有一支脈。我們屬於枋寮一脈,我私下推估,那麼我們這個家族在這裡約是近二百年左右的歷史,剛好是史溫候來台探查時路經枋寮的那個時候。
那個年代的人都很忙,什麼都要紀錄,什麼都有興趣。於是史溫候在探查日誌裡除了記錄當時他在枋寮,甚至還提到了水底寮的這個地名(拚起來是台語發音),看到了什麼鳥,而當地人捕起一種白色小魚曬成魚乾。
某次與一些阿伯們在討論漁業的事,我順便問了那個「白色小魚」,是不是我想像中的魩仔魚,如果是那麼這裡除了伐木業曾經興盛而獲得枋寮之名外,魩仔魚的捕撈也至少有二百年的故事了。只是在談論中,魚種的可能性越來越多,是魩是鱙,最後也便擱下了。
有敗仗而逃離原本居住地的故事,也有一些打勝仗的故事。在這個家族遠代故事裡,似乎就是這麼地與客家族群、原住民(我想是南排灣)打來打去。當初所劃設的土牛界溝,已經不復見,留下的只是黃土一抔,以及一個沒有寫上任何名字的墓碑。二伯說,這位先人(推估約是在1860-80年左右),活著的時候因為四處打架爭地盤,於是在死後決定不在碑上留下任何名字,以防萬一。而這個很兇的先人,墓地極大,有些地方有小破損,也不敢擅自地幫他修補,直到了某年清明時獲得他的同意後才進行修補。
這也是故事一椿了。
吃潤餅時,自然也要有一些故事講述,某個堂伯公祖食量頗大,每次都要用兩張潤餅皮來包餡,方才能滿足;而祖父在生前頗好潤餅,自然在掃墓時也會奉上潤餅幾卷,聊備敬意。祖父亦好溫泉,每年端午便自行搭車到四重溪的某家天皇曾經來過的旅店裡洗溫泉,而家後的浸水營古道,則是他年輕時來往台東兩地間的主要道路,趕著牛過山販賣,坦白說我並沒法想像那時的畫面會是如何。
父親隨意挾起了料裡的豆腐,於是便要再提家中早期是賣豆腐的,因此豆腐對於他們的意義是如何如何,豆腐沾了點醬油,於是便再提奶奶以前是如何製作醬油、醬菜。而這些真的是故事了,家中沒人會做豆腐,而醬油的技藝也早就失傳,遑論醬菜。
這個是家族裡歷史課的時節,而當初他們兄弟連夜分散到各地之後,是否仍有連絡,不得而知,隔了幾代下來,早已是相見不相識了。枝開葉散的故事並未中止,祖父外祖父一輩裡,有人後來負笈美國,回來後定居台北,偶爾可以在一些跟教育相關的新聞中看見他的名字,而有人在南下工作後不小心定情於當地的原住民公主,於是我有了幾位有原住民血統的哥哥姐姐,描述那段故事時,也頗有趣;父親母親這輩,開始開始散得更開了,於是有人到了桃園,有人去了台東,有人在堅決反對子孫參政的外祖父過世後,開始了蠻有趣的政治生涯,有人在當了一任議員後卻因為私德不彰,而再也沒法獲得支持,默默告終。
枋寮這個支脈傳呀傳的,掃墓的人最後可能越來越少,而在那些老的沒有講,少年仔也嗯災的情況下,還有多少故事,會再流傳下去。於是我強記著每個墳塚的故事,某一天,我也會變成說故事的人,而故事每年都要再說一次。
故事,就像散落在潤皮上的料,有豆芽、豆腐、白切肉、香腸、䓤末、蒜末....,先鋪好一層花生糖粉,各料取適量,不宜多,但各樣都有。先由下往上做個收底,再由上往下折個覆蓋,左蓋稍壓,滾向右邊,於是,多麼好的一個潤餅就產生了。
只是在那之前,那些故事恐怕並不是一張薄薄的皮可以包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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