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愛的第三勢力（八）：雜交與約砲

在上一篇對於亂倫的討論中，我建立了一個道德判斷的標準：某種性行為模式是否在道德上有正面價值，端看其所屬社群的成員認為這種行為模式是否能協助大家追求卓越，又或是換個角度來看，採用這種性行為模式的人，是否會被社群成員視為是個人格良好的人。

這個標準看來好用，但好像會排除「性少數」，因為少見的性行為模式通常會被多數社群成員認為難以協助追求卓越，或至少「來這套的」不是什麼「大善人」。

除非這些性少數建立一個能接納這種性行為的新社群，不然他們的行動就不易獲得道德正當性。這種可能歧視少數的問題，也存在於所有的「習俗論」之中，因此我所提出的判斷標準也可能被視為是種習俗論。批評者可能會進一步指出，這種標準也和習俗論一樣難以產生出「改革者」，會認為現成狀況就是對的，也就不需要改進。

那我們前一篇所談的東西，就沒有價值了嗎？我認為上述的質疑都有辦法回應，但比起前面的描述，還需要一些必要的補充。雜交和約砲會是不錯的例子，可以幫助我釐清判斷標準尚待補強的關鍵要素是什麼。

比起亂倫，雜交與約砲更為常見，被認為「不道德」的程度也較低，在道德價值的光譜上，通常處在被接受的性行為與亂倫之間。那這兩種行為到底特別在哪呢？

就實例來說，很少有雜交就是為了產生下一代或組建新形態社會的例子。的確有些群體或宗教會有這種狀況，但那也不是我所打算討論的雜交。我要討論的就是在旅館或遊艇開趴雜交的那種。因為這種雜交通常會避免產生下一代，所以幾乎可以確定其主要功能或目的性就是享樂。

這是種「娛樂用」的性行為，當然會受到將性行為限定為「繁衍用」的價值觀所批判，像是傳統宗教的那種性價值觀。但也不限於宗教，就現實上來講，幾乎所有主要人類社群仍將性行設定為繁衍用，隨然不至於完全限定「只能」繁衍用（不然為何可以合法賣保險套？），但主要目的是繁衍，次要才是娛樂。

這種價值階層安排形成一種人際關係體系：因為以繁衍用為主，所以就會繞著性關係產生家庭，「倫常」這種人際關係秩序就出現了，我們會透過性關係來定義彼此之間的稱謂與生活互動模式。

如果娛樂用的性行為介入呢？這可能造成「亂倫」，但不只是我們前一篇討論的亂倫，而是種意義更廣泛的亂倫。像是一群朋友組成雜交社團，其中有些人結婚組成家庭，若仍保持雜交的活動，不論是否避孕失敗，都會產生現有社會制度難以消化的人際關係（包括稱謂與生活互動模式）困境，至少會讓這票人向外延伸的其他關係人對此矛盾感到尷尬。

像是其中一對夫妻的小孩，可能在面對他父母的其他性伴侶時會有互動上的困擾。如果這小孩又與他父母的性伴侶發生娛樂用的性行為呢？那就會變得更加困擾。就算不是種道德困擾，也會在建構關係圖譜（以進行更多元的社會合作）上充滿麻煩。

這困境並非不能解決，但多數人類社群現有倫理體制難以解決這種問題，而不解決的話，雜交活動就會衍生很多新增的「成本」。當然，你可以用「大家都是表兄弟姊妹」這種最低成本的稱謂解決方案，但成本低，往往也等於沒有解決。

我認為行為倫理學角度的分析，都會局限在個案或通案的視角矛盾上，沒辦法拿出真正有強度的判斷標準解決方案。一切還是要回到我提到的那種德行論判斷標準上。

我打算直接先講結論，然後用雜交和約砲來證明這套結論是有說服力的。我認為判斷一個性行為道德價值的標準有二，第一是這種性行為是否能協助社群追求卓越，第二是採行這種性行為的人是否會被認為是品格良好的。

基本上這兩個標準會指向同樣的價值標的，不過第二個是「時間切片式」的，可能會偏重當下的判斷評價，因此讓批評者認為這是一種習俗論的立場，認為現在社會接受的就是對的，現下社會成員認為是好人的，就是好人。

但透過第一個標準，你會發現這個價值判斷標準是「歷時性」的。是否能協助社會追求卓越，當然會參考過去經驗、現在進行式，與未來的可能性，因為追求卓越是個動態的過程，而且目前看來似乎不會有明確終點，我們總是在不斷的改善自我。

因此這種標準和習俗論不同。習俗論可能會困於「習俗就是對的」，無法認同改革者，但我所提的判斷標準本身就是一直在發展、變動的，因為一直在持續追求卓越。

那「多欺少」的問題該怎麼解決？還是有解的。性少數只要證明自己的行為模式更能追求卓越，就能吸引越來越多社群成員加入自己的陣營。其實採取避孕手段的「娛樂用」性行為原本也是性少數，也被認為是有道德問題的，但隨著採取這種行為的人證明自己也可以追求卓越，甚至在量化表現上有優勢（計劃生育的確有這優點），也就逆轉了大局，讓繁衍用的性行為重要性下降。

好，那雜交呢？雜交有可能逆轉當前的不利狀況，成為一種社群能夠接受的主流性行為模式嗎？

就歷史來看，人類社群一直都有雜交（或群交）活動，通常是有錢有勢的社會階級才有辦法從事這種娛樂，也一直受到主流社會或道德權威的批判：雖然這些批判者私底下也可能在雜交。

這種性行為已存在很長的歷史，但一直是性少數，也一直居於「正確」性行為的範圍之外，看似已透過時間證明這種行為無法協助社群「追求」卓越。就算凱子一直頗好此道，但此道一直上不了檯面。

但有些細節值得注意。和亂倫不同之處在於，雜交活動有可能被當事人視為是證明「自我社會成就」或「卓越」的方式之一，但沒看到有什麼人以亂倫來爭取高階社經地位的認同。

我認為雜交之所以一直上不了檯面，主要是因為「制度」的壓制力，有某種前面提過的家庭倫常體系（制度）在壓制這種行為，但這種長期存在的倫常體系，在近百年來有明顯的弱化，而且這種弱化的速度正在加劇，這能可是因為晚婚、少子、高離婚率等等交織而成。

當家庭慢慢不再是人類獲取價值的主要場域，缺乏家庭（或親屬）互動的人越來越多，這種原本來自制度的壓制力，將會無法對抗雜交等「反正」力量。一個沒有家庭，沒有親屬的人，如果又將性行為視為娛樂用，就可能接納或肯定雜交這種性行為模式，或至少持更寬容的立場。當這種人越來越多，雜交就可能有翻身的機會了。

這裡面牽涉到德行論的一個核心主張。德行體系和制度體系不同，德行體系（如孝悌慈愛等家庭德行）主要是追求內在的不可量化價值，並且可能阻礙我們獲得可量化的外在價值，但制度體系（如家庭親屬的互動禮儀）主要是展現在外在價值（比如在意紅包包多少，怎麼包），並可能會阻礙內在價值（像是家人為了紅包禮金起衝突）。

當家庭制度崩解，雖然會引起許多人的哀嘆，認為道德將淪喪，但實際上淪喪的並非道德，而是禮儀系統。道德雖然可以在特定制度中運作，但也可能在其他制度中運作。雜交活動也可能有自己的道德主張，並建構專屬的德行體系，像是守諾、保密、體貼，或愛。

傳統家庭制度的擁護者可能會否定這種特殊德行體系的性質，並且說雜交是種「邪惡實踐」，就算其有德行，其有內在價值，可以追求某種暫時的卓越，但就長遠角度來看，還是會造成社群的毀滅。就像納粹這種代表性的邪惡實踐一樣。

不過這種批判角度也會面對一個很現實的質疑，就是客觀上來講，我們找不到一種獨立的標準可以判斷哪些活動是「邪惡實踐」，而將必然走向滅亡。目前被確認或多數人認為是邪惡實踐的活動，主要都是因為他們在歷史的競爭中被淘汰了，或是因為這些活動弱化了社群，並且造成自身的滅亡。

相對於雜交，「家庭」或「傳統的家庭」（如「那種」婆媳關係）或許更有走向滅亡的味道。說不定在雜交還沒上位之前，傳統家庭就先衰亡了，而成為下世代倫理學課本中代表的邪惡實踐例證。

當然，這一切還在未定之天，我們仍難以定出勝負。目前看來，傳統家庭倫常仍有「量」的優勢，雜交仍是凱子的特權，並通常會涉及性剝削等顯而易見的不正義；但我認為這種狀況或許不會持續太久，巨變或將發生在我們有生之年。別忘了，過往的家庭倫常也存在性剝削，而我們當前擁有的家庭內平權也才出現沒多久，甚至在某些性平人士的眼中，還不算是真正的平權。

那約砲呢？

我認為約砲可以算種輕量級的雜交，因為雜交活動可以切割成數個約砲關係來看待，但是基本上來說，約砲可能「更兩人」，擁有更高的隱密性，而且離被視為道德正確的性行為更接近。

我們先假設情侶之間的婚外或婚前性行為在當下的台灣社會或多數主流社會中都是可以被接受的，而這種被接受的性行為，的確和約砲在許多形式層面很接近。某些人主張情侶除了性愛之外，還有很多外在的表徵，像同出同入，或是尋求其他人對於雙方關係的支持與肯認。

確實有很多情侶是這樣，但我相信你也無法否認有所謂「秘戀」的存在，就是雙方都不願意公開這樣的情侶關係，而雙方都認知這樣的關係存在。

約砲和秘戀就非常接近了。就算你主張秘戀之中有愛與許諾的部分，但約砲也不見得沒有愛和許諾。更重要的是，「愛」是一種內在感受，難以由客觀角度驗證，是以就外在形式互動來看，約砲和秘戀確實差不多，約砲若被發現，可以被解釋成為一種秘戀以規避道德譴責。

因此「光譜」的位置關係就更加明確了，從「比較被社會接受」的這一端開始，到「比較不被接受」的那一端，依序可能會是「論及婚嫁的情侶婚前性行為」、「普通公開情侶的婚前性行為」、「秘戀之性行為」、「約砲」、「雜交」。

你可能覺得這是用「關係穩定性」來區分的，但約砲伴侶和雜交團隊可能維持很久，論及婚嫁卻可能不用一個月，也會有討論到一半選擇放棄在一起的狀況。真正的標準，應該還是「離傳統家庭倫常的距離」，不過一旦家庭倫常瓦解，這一套光譜，還能維持多久的有效性呢？

於此做個小結。性行為可以幫助社群追求卓越，然而卓越的標準是從現有的成就不斷往前推進的；如果不能協助追求卓越，當下的性多數可能在將來變成性少數，反之，當下的性少數也可能因為得以協助社群追求卓越而提升地位。

性多數常以為自己擁有道德的制高點，但只是受到現行制度的保護，如果制度腐化而失去追求卓越的生命力，那麼制度可能被淘汰，依附在其上的性行為價值判斷標準也可能跌入地獄。這可能是漸變，也可能是劇變，到底會怎麼變，目前還看不太準，但我們至少能確定會「一直變」。

因為已有了這套判斷標準，我認為也修補到相對有說服力了，所以接著就進行最後的處理流程。下集會是本系列的最後一篇，我就來談談這性愛的第三條路，到底會走向什麼方向，最終又可能呈現出什麼面貌：性，會是更開放、自由、多元，還是出現霸氣的一統江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