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9/04/18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心理作用

A1.

  「欸,你知道記憶有可能是假的嗎?」
  「哦。」
  「幹嘛那麼敷衍,我說真的。」
  「啊不就腦補?」
  「能腦補到騙過大腦,你不覺得是件不得了的事嗎?」
  「你這句話有邏輯上的謬誤,腦補的主詞是大腦,大腦騙過的是你。」
  「幹我的大腦不就是我?」
  「你是同一論者囉?大腦等於心智?你是完全由大腦這個有機物運行出的結果?」
  「你超煩。難怪沒朋友。」
  「喔,所以現在連自己是人也不承認就對了。」
  「說不定我只活在你記憶裡,你怎麼能確定不是?」
  「通常這麼浪漫的情節不會出現一堆屁話吧?」
  「哈。既然你都這樣說了。」
  白癡。
  但耽溺在長吻的溫度裡,就覺得偶爾當個白癡,似乎也是件不錯的事。

B1.

  人腦形成記憶會依循一定的途徑。
  先是低階層的感官訊息,透過五感向中樞神經運送,直至大腦枕葉的視覺皮質、中央溝後側的感覺皮質,以及深埋新皮層之中的古老嗅覺皮質。
  至此只是最初的經驗形成。接著散佈各個腦區的神經元透過藏匿在嗅覺皮層後的海馬體,加強穩固各皮層放電的軌跡。進入睡眠狀態後,這些神經脈衝持續不斷,透過海馬體的整合與傳輸,逐漸在千曲百摺的腦迴裡刻印出痕跡。記憶就此儲存。
  沒有人知道是否所有經驗都印刻在腦皮層深處。鏤刻在其中的不是完整可直接閱讀的高層次認知,俗稱「記憶」的東西,而僅僅是最低階、未經整合的雜亂感覺訊息。
  記憶從未完整無缺地儲存在腦中,記憶永恆變動,大腦所捕捉的不過就是毫無意義可言的電訊號罷了。於是踩在夢土上的人看見各式各樣奇詭的幻境,誤以為跨越了時間與空間的維度,殊不知自己不過是失落在隨機放電的腦皮質迷宮之中。
  隨機的意思就是毫無規則可循。毫無規則,邏輯無用,建構不了意義。
  久而久之,經驗與夢境混雜、融合,若是在清醒之際試圖回想一些曾經,所提取的記憶早已不復原初寫入時的模樣,而是脆弱至極的電訊號重組,意義重構。
  記憶有可能是假的嗎?
  這是無用的提問,因為從來沒有所謂真的記憶。記憶不是結果而是過程。人類認定的記憶,是再現某個當下主觀經驗的過程,而要重現過去某個時刻的這種高層次認知,在成千上萬的神經脈衝排列組合之下,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至少,這是同一論者所持的觀點。

C1.

  鐘聲。學校的鐘聲在響起前幾秒,會將台上講者的麥克風切掉,於是所有底下假寐的莘莘學子,便會因耳膜上突如其來的振幅轉換而驚醒。
  人聲。第二節下課特別長,全年級要集合到操場去跳課間操,開學第一週不知道規矩全班缺席,還被體育老師劈頭唸了一頓。
  樂聲。每個班級按學號由小到大往後排成一縱列,司令台上舞社的學姊朝氣滿分地帶大家跳有氧,底下卻是一排又一排蠕動的綠毛蟲,左右推擠,像隨風搖擺的草浪。
  腳步聲。從光復樓拐進明德樓的樓梯口,回音特別響,胸口繡著紫色學號的大學姊興許就是揣著這樣的回聲,悠然活在幽暗的夜自習傳說裡。
  熱食香。相對於小新生臉皮薄,一個學期過去,在第四節上課的時候取碗動筷早不是什麼新鮮事,擁擠老舊的教室裡,混合著黯然銷魂飯與黑玉斷續膏的氣味。
  秒針響。教室前頭掛了個造型樸素的大時鐘,在黑板正上方與國父作伴,那秒針分明走得悄然,每爬一格卻恍然像是鞭笞著脾胃,臟器痛得縮成一團,連呼吸都忘記。
  鐘響。人聲。腳步聲。熱食香。踏著緊湊的心跳,爬下樓梯沿路上取出護腕套上,拉開魔鬼氈的時候聞得見一股撲鼻而來的中藥味。
  拍點。樂器聲。地下室一如往昔地混亂,閃開旋轉的旗,流動的舞步,直搗安坐在陰暗角落的小木槍。原本隨機揀選順手的來使,從今而後卻有專屬的夥伴。
  轉槍聲。旋槍聲。接槍聲。立定聲。出腳聲。喊拍聲。從地下室出來後,首先嗅到熱食部的氣味,接著是四樓的白色槍影,快跑經過,踏上紅跑道的其中一隅。
  喊拍時候老是破音。槍法永遠看不清也標不齊。立定連環,抬手開花。不要笑。就算再怎麼好笑也不可以笑。不要偷笑!排頭破音很好笑嗎?回上一動,再做一次。
  排頭學妹一起進去標。學姊在後頭站成一排,眉頭皺得像結。聽口令轉槍二十轉。帶感的喊拍聲,排頭學姊專屬。低!低!低偶仨四、低偶低、低偶仨四五六七八九十、低偶仨四五六七八九十、低偶低、低偶仨四、低偶仨四。排頭學妹在幹什麼?一直慢拍一直慢拍,沒有一動合拍!
  顫抖。握著槍的手心沁出淚水。制服汗溼成海藻的顏色黏在背後。膝蓋打直,小腿夾緊,挺胸收小腹,用力扭曲腳底板把腿縫盡可能拉小。痛楚。膝蓋。腳踝。肩膀。手掌。手腕。心臟。
  一切不過只是大腦皮質的電訊號罷了。

C2.

  「欸,現在才要回家?」
  「自主練習。」
  「就你一個喔?」
  「其他人練完先走了。」
  「什麼啊,那麼不講義氣。」
  「都說是自主練習了。」
  「那你露出那什麼可憐兮兮的表情?」
  「誰可憐了?」
  「沒關係,作為你的好朋友,我可以天天都陪你回家。反正我每天都留在圖書館自習,很順便吧?」
  「原來不是因為好朋友的關係啊。」
  「這兩件事並不牴觸啊,你幹嘛那麼死腦筋。」
  「不死腦筋就不會待在儀隊了。」
  「嗯。說真的,你不考慮退隊嗎?」
  沈默蔓延。
  「你再提一次,我們就絕交。」

D1.

  那個自主練習結束後的晚上,他躺在綠皮上,一身制服融進背景裡,像條變色龍。我左右各背著一個書包,在旁邊蹲了下來,靜靜看著青綠一點點染成墨色的綠。
  我俯下身,輕輕吻去他臉頰上結了晶的鹹味,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不是汗水。
  「你知道嗎?每把槍都有自己的魂魄。槍蓋開啟,槍魂釋放,你最忠誠的夥伴便橫空出世。聽起來是不是有點中二?」
  對。超級。但我怕他跟我絕交,所以靜靜地聽他說話,如同過去每一個夜晚。
  「我也不曉得儀隊這個傳說到底哪裡來的。我只知道,如果011真的有靈魂——」
   它一定會非常討厭我。
  我聽見他這麼想,九個字,鏗然響徹整個操場。或許就是從那刻開始。
  我決定要永遠陪在他身邊。

B2.

  人腦形成記憶會依循一定的途徑。
  但靈魂不用。
  靈魂是以某種不可言喻的方式來記憶生命。過去不是鏤刻在腦迴裡的神經脈衝,而是深深烙印在靈魂心口上的「真實」。你會問我真實是什麼?虛假又是什麼?你總是用抽象思維來拆解情感的枷鎖,試圖用理性來驅逐所有心靈上的苦痛。
  你錯了,身為同一論者的人從來就不是我。

A2.

  「剛剛幹嘛突然吻我?」
  「因為很浪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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