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9/07/15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教育現場的正義

有一年的某一場大雨中,我們走在頭前溪的堤防上,滿地都是比指甲還小的小小蝸牛。我跟一個小孩講話,發現的時候,其他孩子們都已經瘋狂地在雨中跳著跳著,開心地踩蝸牛。我心中一陣不舒服,立刻把自己的感受跟小孩說。小孩暫時停止了自己的行為,但沒有多久,他們又開始繼續踩蝸牛。
我決定不採取更激烈的行動,因為我希望小孩知道我的意見不是命令,而且也知道我既不會強迫他們,也不會對他們施以暴力。他們應該服從自己的判斷,而不是服從我的感受與意志。
我一邊難受地看著小孩踩蝸牛,一邊盡可能不要踩到蝸牛,一邊想著我還可以怎麼做。我隨口問了身旁一位正在踩蝸牛的孩子:「你到底為什麼要踩啦?你不知道那都是生命嗎?」
小孩立刻從善如流,眼露佛光,雙手和十……好啦,其實並沒有這麼好命。
小孩還是繼續踩啊。

「用看的」正義

小孩笑著踩死昆蟲,小孩拿著樹枝打樹葉。常常跟小孩相處的人,也許時不時就會遇到上述的情形,而忍不住做出「正義之舉」,制止小孩「不正義的舉動」。每隔一段時間,在爆料公社之類的網路社群,也會見到一種類型的貼文,把某個事件的現場錄影或拍照下來,貼到社群裡,邀請大家來「評評理」。
不過呢,這種「用看的」正義,時常會把「客觀的事實」跟「主觀的詮釋」混淆在一起,影響了自己的判斷。比方說,「小孩笑著踩死昆蟲」是客觀的事實,但假如有人在爆料公社貼照片,搭配的文字是「沒教養的小孩,為了自己的樂趣而殘殺無辜的生命,家庭教育失敗。」那就是一個很「豐富飽滿」的詮釋了。
又比方說,在客滿的車廂裡,有一個年輕女生坐在博愛坐上,在某站上來一個老人家,正義的路人把手機拿出來快照貼上報料公社,搭配的文字是「四肢健全的年輕人佔住博愛座,看到老人家上來還裝睡,這種女人以後一定不是好媽媽。」也是一個對事實的豐滿詮釋。
像這樣的資訊傳播,也是種觀看式的正義
在這些「用看的」正義裡,觀看的人是正義的「中心」,由他來詮釋事實,而可能與事實之間有差異。這種正義是單向的,由自己出發的,也是因此,我們也常見到一些錯誤詮釋的例子,造成當初那個想要伸張正義的人,其實也不想要造成的意外傷害。
例如那個「佔用」博愛座的女子。假如正義路人在拍照上傳爆料之前,先去問了那個女子,他可能會知道那個年輕女子上個禮拜剛流產,當前的身心狀況都非常虛弱,但她有一件事非得要親自去辦,才會在這個時間點待在那個博愛座上假寐。外觀看來四肢健全的女子坐在博愛座上,是一個客觀的事實,但正義路人對女子「裝睡」的詮釋是錯的,並且給了這位女人「以後一定不是好媽媽」這個特別傷人的評價。

「去聽的」正義

除了「用看的」這種單向的正義之外,還有什麼別的可能呢?我想邀請讀者回到小孩踩蝸牛的那個事件裡,用後面發生的事情來解釋另一種正義的類型:
在那個雨中的堤防上,我看到孩子們瘋狂地踩蝸牛,覺得不快。他們聽我表達意見,暫時停止了踩蝸牛的行為,但沒有多久,又開始繼續踩了。我決定不採取更激烈的行動,因為我希望小孩知道我的意見不是命令,他們應該服從自己的判斷,而不是服從我的感受與意志。 我一邊難受地看著小孩踩蝸牛,一邊盡可能不要踩到蝸牛,一邊想著我還可以怎麼做。我隨口問了身旁一位正在踩蝸牛的孩子:「你到底為什麼要踩啦?你不知道那都是生命嗎?」 小孩皺著眉頭回答我:「我當然知道啊,可是你聽聽看這個聲音。」 他放慢腳步踩上幾只小蝸牛,發出清脆的「啪嚓、啪嚓」聲。我突然間理解小孩之所以瘋狂的原因──那實在太誘人了。 因為滿地都是小蝸牛,其實避無可避,我也不免踩到幾隻。經過小孩的「經驗分享」,我身體的感覺就此打開,不得不去注意到腳掌傳來的觸感以及那清脆的「啪嚓、啪嚓」聲。我發現自己被深深吸引,竟然也有想要「多踩一些」的慾望。 於是我再跟孩子們說明我的感覺,那些我想要踩又不想踩的感覺,然後我說明我的決定,我要走下堤防,讓自己遠離這樣的吸引力。 當我走下堤防,有兩三個孩子立刻跟著我下來。又過了一會兒,全部的孩子都下來了。再也沒有人提及要回到堤防上「快樂地踩蝸牛」。
進入小孩的視角,讓我找到比較體貼的方式
在這個事件裡,因為我隨口對孩子的提問,意外地讓我離開了我的主觀視角(那都是生命啊),進入小孩的視角(可是這聲音太吸引人了)裡我發現,那個吸引小孩的聲音竟然也吸引我,於是我瞭解了小孩並不是不重視生命的價值,而是有一個讓他為難並且難以克制的理由。
在這整個過程裡,被改變的不只是小孩,我也被改變了。這是一個雙向的過程。於是我的「正義之舉」就不會是單向地制止小孩,而會同時考慮小孩的處境和我的理由,去尋求一個彼此都能接受的途徑,來讓「生命不會輕易被剝奪」這個正義的期望能夠實現。

探索的正義

在教育現場裡,面對小孩那些讓我難以忍受的各種「探索」,我時常會浮現「小孩長大的過程,真是世界上最浪費、最不環保的事之一」這種想法。
然而,每當我想起徐旭東在東海岸的山上挖的大洞、國民黨無節制砍伐的那些山林、台塑在麥寮的煙囪、漂浮在海面上的塑膠島嶼,比起這些,小孩拿了幾張白紙去亂畫算得了什麼?再想想納粹的集中營、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國民黨的三月屠殺,小孩踩死蟲用棒子揮打樹,其中的「惡」又哪裡比大人所做的事來得更多?
更何況,我都還沒去聽小孩,而常常只是「用看的」。
假如我們積極去聽,而我們的運氣都不那麼差的話,也許雙向的改變就能夠發生,教育現場的正義除了單向的強制與制裁之外,就有了全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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