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約十多年前踏入「體制外教育圈」,在強調「理念」的教育圈子裡待久了,「理念不合」這種拆夥理由每年總是要聽見個幾次。大多數人應該都會同意,要是一個教育團體的成員之間「理念不合」,好聚好散是一個挺不錯的選項。 不過呢,有生養小孩的「伴侶關係」也是一種教育團體啊,伴侶之間要是「教育理念」不合,應該不會立刻就覺得「拆夥」是一個「挺不錯」的選項吧。 然而伴侶之間的理念不合是萬年考古題啊,雙親一說小孩就是該打,雙親二說小孩就是不能打;雙親二說小孩應該要在家自學,雙親一說小孩就是要去學校。假如像這樣「理念不合」到山崩地裂,究竟該怎麼辦呢? 「你的」教育跟「我的」教育 面對「你的」教育理念跟「我的」教育理念不同的時候,假如還沒有放棄治療,雙親一二就只好各顯神通。以下舉出兩種我常見的「溝通」方法。 辯論比賽法 我時常聽見的一種作法,是雙方闡述各自的想法,進行一場辯論比賽。 雙親一:小孩不打怎麼學得到教訓? 雙親二:打小孩會破壞親子關係啊! 雙親一:小孩不打會爬到大人頭上! 雙親二:有很多心理學實驗證明小孩被打會複製暴力欸! 雙親一:小孩不打講不聽啊! 雙親二:打小孩其實只是自己情緒控制不好啊! 要是有一個人在旁邊看這場辯論,會發現這根本就是「各自表述」啊,有人在聽別人講話嗎?有嗎? 「讓我來教教你」法 另外一種常見的作法,則是有一邊「自覺」比較「清醒」,想要「循循善誘」另一方。 雙親一:小孩不打怎麼學得到教訓? 雙親二:什麼叫做教訓? 雙親一:就是學會負責啊。 雙親二:什麼叫做負責?打了他就學會負責嗎? 雙親一:他被打了就知道錯了啊! 雙親二:什麼叫做錯了? 雙親一:……。 雙親二:你看,你其實也沒有想清楚。你真正在意的是什麼? 雙親一:……。 要是有一個人在旁邊看這場一廂情願的「啟發式教學現場」,也許可以感受到雙親一心中的熊熊怒火吧。 以為的「啟發式教學」,在旁人看起來可能是種WTF的感覺。 假如你跟伴侶之間所進行的是上述這兩種「溝通」模式,其實也根本還沒提到什麼「教育理念」啊,就只是頻繁地向對方表達「不信任」跟「不同意」而已。長此以往,這些摩擦也許會在彼此的關係之中造成傷痕,使得溝通愈加困難吧。 「我們」的教育 雖然「伴侶之間教育理念不合怎麼辦?」這個問題是考古題,我也在各種場合回答過好幾次,但我其實是到前幾個月,才覺得自己真正理解這件事情的關鍵之處。 我跟我的伴侶在生小孩結婚(對的就是這個順序)之前,是教育現場的同事關係。作為一個教育團體,我們在討論教育理念與教育現場的各種問題時,使用的主詞是「我們的理念」跟「我們的做法」,而不是「我的理念」跟「你的理念」。 比方說,在這個教育團體裡,面對能不能使用「獎賞」這個教育技術的時候,假如團體裡有人覺得可以,也有人覺得不行,就會開始討論「我們的教育現場可不可以」、「我們的教育理念能不能接受」,而不是「我的教育理念贊成可以獎賞」和「你的教育理念反對獎賞」。於是當我跟伴侶進入一起養小孩的關係之中,成為兩個人的教育小團體時,我們很自然地保有一直以來的假設,以「我們的教育」作為前提,試著去找出彼此的共識。 說到這裡,有些人心中的「自由警鐘」也許會噹噹作響,擔心對於「我們」的追求會試圖消除「我」跟「你」的差異與獨特性,形成一種壓迫。就像某些人主張「我們(每一個人)都要當一個好品格不霸凌別人的異性戀者」,這種要求所有人都得要一致(是異性戀)的單一價值,壓迫了多元性別認同與多元性別氣質的個人。 為了不成為否定差異、壓迫個人的「我們」,這份擔心是重要的提醒,應該要時時放在心上。然而,我仍然認為,就像接納多元性別認同與氣質的「我們」,可以是追求多元、移除壓迫、接納個人獨特性的「我們」,在教育團體追求「我們」的同時,也可以積極接納個人的差異與獨特性。 接納差異的「我們」 前一陣子我接了一個公部門的演講,主題是談體罰,但最近兩三年來,我合作的對象幾乎都是贊成不體罰小孩的家庭,以致我有點不太知道同溫層外支持體罰的人到底是什麼情況,拿不準要從哪裡開始討論體罰的問題。 我想了很久,最後決定調整往常「積極分析體罰缺點」的方法,轉而積極接納他們選擇體罰的背後理由。 於是在演講的前半段,我邀請參與者表態自己是否贊成體罰,並且請他們說說他們體罰孩子的理由,其中包括「學會教訓」、「讓孩子負起責任」、「小孩講都講不聽」等等。在這個過程裡,我盡可能不翻白眼保持接納的態度,讓現場的朋友願意將自己的想法與感受說出來。也許真的是我們有了一個還算安全接納的環境,於是也有朋友開始反省自己,提出自己在實行體罰時的疑慮,像是「複製暴力」、「破壞親子關係」、「小孩看起來越來越壓抑」。 我試著建立一個能夠表達自己而不會被拒絕或質疑的氣氛,讓大家盡可能暢所欲言,直到我覺得差異被充分地顯露出來之後,才試著提出我的主張:「大家在體罰的時候,都有一個好的理由,也期望能夠達成某一種好的效果;但大家也都知道,體罰可能有很多副作用,造成許多我們不想要的影響。所以,假如有一些方法可以達到我們想要的效果,但又不會造成我們擔心的副作用,你們要不要聽聽看?」 雖然不知道最後有多少人接受我所提出的其他方法,但在整個演講的過程裡,我選擇不去關注我們對體罰有沒有效果的(可能)歧見,轉而邀請成員們關注在我們有共識的部分——那些我們都想要的,以及那些我們都不想要的——一起去考慮「我們」可能都接受的其他可能性。 在家庭這個小小的教育團體裡面,我想也可以用同樣的方式來面對「理念不合」的困境。 雙親一:小孩不打怎麼學得到教訓? 雙親二:我也希望小孩學到教訓欸。 雙親一:那就是要打啊。 雙親二:但我擔心小孩被打會破壞我們的親子關係欸。你不擔心這個嗎? 雙親一:確實我也擔心這個。 雙親二:那會不會有一種方法,可以讓小孩學到教訓,但又不會破壞我們的親子關係? 假如能夠像上面這樣,不要輕易進入辯論或「讓我來教教你」的模式,不要總是把問題聚焦在那些「你的」和「我的」之間的差異,轉而投注更多關心在「你的」關心跟「我的」關心的重疊之處,試著形成「我們」的關心,一個家庭作為一個教育團體,就有可能展開更進一步的思索與合作。 跟孩子合作,也可以這樣試試 在家庭這個小型的教育團體裡,有一個至關重要的成員的意見時常被忽略,但他卻又是不可或缺的,這個舉重輕重的角色,就是小孩啦。 以我們家這個小型教育團體來說,是由雙親一二和小孩三人所組成,許多教育上的行動都需要徵求小孩的意見。而且我們也發現,當我們面對某些執行上的阻力時,邀請小孩參與討論想方法,時常可以得到非常有建設性的答案。 有一次,我們家小孩超過了我們共同設定的看電腦時間,他的拖延招數是「再五分鐘」,當五分鐘到了,就使用另一招「這集快結束了,看完這一集」,可是這一集看完他會立刻點下一集,這時如果催促他,他又會使用「再五分鐘」。 面對這種熟練的連續技,我們也曾經過於注視著我們之間的差異,大人生氣「小孩的視力是小孩自己的責任,小孩卻不積極負責」,小孩則在大人生氣發飆的過程裡「求生存」,試著發展各種隱瞞或討好的技巧。 為了避免事情往我們都不想要的方向發展,我們召開家庭會議討論這個教育問題,試著跟孩子商量「我們」共同的困難: 我:「我們三個人都同意你使用電腦的時間一次不能過長,以免你因此而近視,所以說好我跟媽媽會在三十分鐘到了的時候提醒你,但現在你的連續技妨礙了你的休息,並且讓我跟媽媽要反覆提醒你,有時忍不住要煩躁起來。面對這個情況,我們該怎麼辦呢?」 小孩:「我沒辦法自己忍住不繼續看,我希望你們可以繼續提醒我。」 媽:「可是一直叫你,你又說等一下,我會覺得很煩啊。」 小孩:「好吧,那不然你們叫我幾次我還是不出來,你們就把網路關掉,這樣我就會出來了。」 我:「這樣你被打斷不會生氣嗎?」 小孩:「應該還好。」 像是這樣,當我們把小孩拉進「教育團體」的合作關係之中,積極接納孩子的狀況與需求,並且也邀請孩子接納我們的狀況與尋求,進而尋求共識,找出我們都想要的(維持視力水準),並且也找出我們都不想要的(有人因此而感到太麻煩、生氣或委屈),再一起思考「我們」的方法,在我們家時常特別有效。 為了「愛」而做的努力 有些人也許會覺得我說得比唱的簡單,我其實也沒辦法否認,但我覺得在這個提議裡最困難的其實不是方法,而是在關係裡的人到底願不願意去做這種麻煩的事。 在關係之中積極面向那些差異,而不是背對或否定那些差異,除了「在意」與「相愛」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的理由。在沒有愛的時候一切都免談啊,這也是我在這篇文章裡主張,伴侶之間在教育上的意見不合,時常是因為彼此已經沒有往常那麼相愛,而看彼此不順眼的緣故。 然而,假如伴侶雙方願意好好經營關係,找回對彼此的在意,就有機會去接納那些「你我的不同」、積極關注「我們的相同」,再一起想出一個彼此都接受的方法。像是這樣,為了愛而做的妥協與努力,一點一點累積起來,相愛的「你」跟「我」在「我們」之中,也許就能維持相愛著並且也保有自己的獨特性,成為能夠好好合作的「我們」吧。 當然,我知道說得比唱的好聽,但你自己不唱的話,沒有人能夠幫你唱的。 親職考古題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