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跨入教育這一行,在跟家長溝通的時候,在異性戀家庭裡,溝通的對象通常都是母親,很少遇到父親;男性家長負責的通常是接送,而不是規劃小孩的課程或討論小孩的狀態。而在我這兩三年大量進行親職工作坊的職業生涯裡,來參加的男性也是屈指可數,比例大概不到5%吧。
男性參與小孩教育的比例之低,簡直令人歎為觀止。
另一方面,偶然間在教育活動裡遇到這些平常不參與的父親時,我發現他們通常具備一個母親不太有的特質:他們通常比母親更能清明地區分自己跟小孩的界線,更能讓孩子去挑戰與受傷。(有趣的是,在那5%時常出現在小孩教養現場的父親身上,我也時常見到「放不下」的情況)
「不管你幾歲了,在媽媽眼中你永遠是個孩子。」一直到將近四十歲這個年紀,在我嫌棄母親過度擔心而回嘴時,還是會聽到母親說這句話。許多的媽媽(和少數的爸爸?)那麼想要介入小孩的人生,應該有許多原因,但我最近在書上讀到一個我完全沒想過的原因,對我來說非常有趣。
懷孕經驗
Iris M. Young在
《像女孩那樣丟球》這本書裡,分析了幾個我這個生理男性永遠不可能會有的經驗,包括月經、乳房經驗、以及懷孕。其中對於懷孕的分析,為「媽媽比爸爸更擔心孩子,也更難放手讓孩子去冒險」這個常見的現象,提供了一個少見的解釋。
其中一段是這樣的:
「在我剛開始懷孕時,我經驗到的乃是身體上的變化;我變得和以前不同了。我的乳頭變得較紅、較柔軟,我的腹部隆起如梨。我感到腰部周邊浮起的一圈有些發癢,那圓圓硬硬的肚腹,仍帶有幾分過去的鬆軟。然後我覺得肚子里有一些觸動,有一些聲響。這是我的感受,發生在我體內,它像是個氣泡,但又不是氣泡;它不同於我,存於另一處,屬於另一人、另一個雖然也屬於我的身體。」
對這位懷孕的女性來說,「我」這個概念,發生了很微妙的變化:「從哪裡開始算是我?哪裡開始算是孩子呢?」
大多數情況下,我們很少懷疑「我」的「組成」;對於「我」來說,「我」幾乎總是「一致」的、「統一」的。大多數的情況下,「我」不會莫名其妙地踢「我」,「我」也不會在一個不受控制的地方,製造出「我」所不知道如何製造出的聲音。
但懷孕中的女人,經歷的正是少數的那些特別的時刻。踢「我」的顯然不是「我」,在「我」肚子裡製造出奇怪動靜與聲響的,顯然也不是「我」。那是「他」。可是,那個「他」就在「我」的身體裡啊。在生理上,「他」的心臟甚至跟「我」的心臟連在一起。
無論是從感受上去區分,或是從生理上去考量,從哪裡開始算是「他」,又從哪裡開始還是「我」?
一種陰柔的「我們」關係
也許對媽媽跟孩子來說,至少在懷孕的時期,這種感受上與生理上的難分難解,使得媽媽自然地將「他」和「我」混淆在一起,也許將「他」「承認」為「我」的延伸,也許將「他」視為「我」的一部分。無論如何,對於母親來說,母親跟孩子之間可能因此而具有一種深刻的關係──至少從母親的角度來看──是在懷孕的過程中,漸漸被母親所「承認」。
為了方便指稱,在後文裡,我想沿用Iris Young女性主義的脈絡,將這種關係稱為「陰柔」的「我們」。這是一種「有你有我,也有我們」的、既考量個人也考慮集體、難分難解的想像。(註)
在懷孕的期間,母親的身體與孩子的身體是「連續的」,母親身體的變化會影響小孩身體的變化,反之亦然。當一個懷孕的母親下定決心力行不喝酒不抽煙時,是為了肚子裡的「他」、為了「我」,還是為了那個「我們」?當她拖著大腹便便努力每天行走多少多少步時,是為了「我」、為了「他」,還是為了「我們」?
在這種對「我們」的想像裡,「我」、「他」跟「我們」之間的界線難以被劃定,而是連續流動的,有如母親與孩子的血液一般,連續流動在個人與「我們」之間。也就是說,對某些母親來說,她與孩子的可能不是「個人與個人」的關係,也不是「集體與個人」的關係,而是一種「我」與「延伸的/部分的我」所組成的「我們」的關係,是一種「分裂的我」彼此之間的關係。
至少對母親來說,這種關係直到分娩之後,仍然很有可能(但並非一定如此)沒有解除或置換。因為如果我們仔細考量,我們就會發現其實很難找到一個確切的時間點,去承認母親與孩子已經「確實分開」。
是羊水破了的那一刻嗎?是孩子的頭出現在陰道口的時候嗎?是孩子的整個身體都離開陰道的時候嗎?是臍帶被剪斷的時候嗎?是小孩趴在媽媽身上,「我」第一次在「體外」感受到「他」的心跳的時候嗎?說起來都有點理由,但也都足夠奇怪。
所以,若是有些母親在孩子孩子有些年紀之後,仍然延續著在懷孕時期建立的「我們」關係,而比父親更難與小孩保持「個人與個人的界線」,並不是難以想像的事。當然,我並非想要「證明」所有的母親都會和孩子有這樣的關係,而只是想要對存在這種狀態的母子關係,提出一種可能的解釋。
對母親過度干涉孩子行為與人生的情形,有一種常見的解釋,是母親「人我界線」不分。而在教育現場,我時常聽見有人歌頌「你是弓,孩子是飛出的箭」這種一刀兩斷的想像,將母親和孩子的這種「牽扯」,視為「非理性」、「情緒化」、「控制欲」甚至「病態」,而傾向於忽視或貶抑這種陰柔的「我們」關係。
但假如這種關係來自於這麼獨特的懷孕經驗(事實上,是世界上至少一半人都不會有的經驗),並且又是過去我們未曾深入探索的經驗,它是否能夠給我們一些獨特的啟發?或者我們保守地說,它難道沒有值得被積極接納的部分嗎?
台灣媽媽的看法
Iris Young的研究是根據美國中產階級白人女性的經驗,為了要初步檢驗這種懷孕經驗是否也出現在我們社會的中產階級裡,我在一些工作坊裡開始跟媽媽們解釋這個推論,並藉此核對她們的經驗。
在至今大約25個樣本裡,有一半以上的媽媽明確肯定自己有這種經驗,其中有部分媽媽半開玩笑地聲稱這種「陰柔」的「我們」關係「必然」會一輩子下去,而有大約5位媽媽,則認為自己無論在懷孕期間或分娩之後,自己都沒有這樣的經驗,並且也不覺得自己跟孩子有這種關係。
在其中一個工作坊裡,我們本來在討論女性買衣服裝扮自己的慾望,但有幾位母親表示,在她們生小孩之後,就已經不太有買衣服裝扮自己的慾望了。然而,當她們聽到Iris Young對於懷孕經驗的描述後,她們想起她們其實仍然有裝扮「自己」的慾望,只是她們裝扮的對象是延伸的/部分的那個「自己」──她們的小孩。她們說,她們在裝扮小孩(他)時,有跟裝扮自己(我)時一樣的滿足感。
有一個案例是這樣的。這位媽媽A一開始說:「當胎盤離開她的身體之後,小孩就是『完全的他』了。」身體界線就是小孩「獨立」的界線。不過,後來另一位媽媽說:「老公跟小孩如果要死一個,一定是死老公啊,死小孩就像死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前面那位媽媽A接著發言,表示她覺察到自己可能一直在壓抑跟小孩的「陰柔的我們關係」,原因是她之前有一次死產經驗,小孩在離開她身體時已經死掉了。
為了要防衛那種「生命的一部分死掉了」的感覺,她建立了「身體外面的小孩已經是他者」的界線。不過面對活著的小孩,她仔細感覺後,覺得孩子對他來說還是有這種「延伸的我」的感覺。
那些讓人受苦的,是關係還是宰制?
最近公視即將播出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的改編電視劇,原作直指出家長對孩子的控制欲可能會對孩子的人生造成什麼樣的傷害與妨礙。
有些人可能會把家長對孩子的控制欲,和前述那種陰柔的「我們」關係連結在一起,而有所擔憂。這真是值得一提的擔憂,但我想要指出,家長對孩子的控制欲其實更有可能來自於成人對小孩的「宰制」,而不是陰柔的「我們」關係。
還是回到那個懷孕的母親吧。當她感覺到身體裡的「他」在踢「我」時,她開始迷惑地展開那個「承認」「我們」的旅程(有些母親也許更早些就開始這趟旅程);接下來,這個母親的「我」在「他」(延伸的/部分的「我」)逐漸長大的過程中,逐漸建構出一個「既分裂又統一」的「我們」關係。
於是她在懷孕期間願意,為了「我們」的健康而放棄熬夜看歐巴,也願意為了「我們」在聚會上假裝沒看到桌上的冰啤酒。當小孩出世之後,小孩大病初癒後對著母親展露一個微笑,這位疲倦的母親也許就感到天大的幸福。在小孩穿上新衣服時,就像自己穿上新衣服那樣感到滿足。在這種陰柔的「我們」關係裡,可能有這種相互滋養的甜蜜。
然而,也是基於同樣陰柔的「我們」關係,在小孩不刷牙、看平板不休息的時候,這位母親也可能很難把小孩的牙齒跟眼睛當成「他自己的牙齒跟眼睛」,而會將那些牙齒跟眼睛當成自己的一部分去擔憂。
除此之外,這世上還有許多價值觀漸漸開始積極地「指導」母親,試圖利用她與小孩的關係,透過宰制她來宰制小孩。
七坐八爬,小孩十個月了還不會爬,是不是該送去早療?小孩班上的同學又去鋼琴比賽考試又一百分,我家小孩響板都打不好,隔壁家小孩大學去巴黎留學,我家小孩整天只知道去八里玩水,我是不是不會教小孩?我是不是不夠好的媽媽?
像是上述那些自我(或他人的)評價,將這對母子放進競爭的、少數特定的價值比較裡,而因為母親和孩子之間難分難解的「我們」關係,使得小孩被迫參與「好媽媽比賽」,母親也被迫參與「好小孩大賽」。這樣的結果,我們可以選擇歸咎到母親跟孩子之間陰柔的「我們」關係,但也可以追究這些莫名其妙的特定價值觀。
你的孩子還是你的孩子
「不管你幾歲了,在媽媽眼中你永遠是個孩子。」我以前非常討厭這句話,彷彿讓母親永無止盡的控制有了正當性。然而,在經過上述的分析之後,我開始區分母親與孩子之間的難分難解,未必伴隨著控制欲,而更能夠承認那些孩子和母親之間特有的、互相滋養的成分。
如果妳剛好是這樣的母親,我想妳該努力的,也許不是全面否認或貶抑這種陰柔的「我們」關係,而更可以積極地承認它,接納它那些甜蜜的優點,並且警惕那些可能讓控制欲附著其上的特性。
妳的孩子是妳的孩子,我想這沒有什麼問題;被警惕的「陰柔」的「我們」關係可能也沒有問題;有問題的也許是「要聽媽媽的話」或「大人總是比小孩有判斷力」這種刻板印象,合理化了妳的控制欲。
那可能才是妳的孩子不想繼續再當妳的孩子,想要從「我們」裡逃開的主要原因。
- 註:想提醒的是,陽剛/陰柔應該被視為一種「類型」的區分,而不是「性別」的差異。譬如說,在本文一開始所提及的那些「放不開」的爸爸們,我認為他們跟孩子之間也有陰柔的「我們」關係。以我個人和孩子的關係來說,我也覺得我跟孩子有這種陰柔的「我們」關係。或者我們應該更精準地說,無論是陰柔或陽剛的「我們」關係,都不是全有全無的,而是程度上的差別。
至於沒有懷孕經驗的父親如何具備這種陰柔的「我們」關係?或者說,陰柔的「我們」關係除了懷孕經驗這種途徑之外,還有什麼其他形成的途徑?這也是我接下來想要研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