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22|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大海教會我的事|海豚房間

圖/Olbee
圖/Olbee
離開甲板不久後,我就把大海忘了。
船隻進港,我像普通時候踩著陸地上的腳步,五分鐘前看見的海豚,飛躍的浪花,突然出現的飛魚,好像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疲憊不堪地和眾人上遊覽車,下車吃飯,回到客棧大廳,黏踢踢地一身歪斜躺在沙發上,想要進入睡眠。海的晃動立刻離我遠去,只留下強力日曬的抓痕。
我以為是這樣的,可是,親眼所見的那群海豚所留下來的爪子,比痛覺更深刻箝入體內。彷彿在海岸邊,任白花的浪一波一波打在腳背上,刺刺癢癢,留下泡沫的窩痕,逐漸被皮膚吞蝕,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六月最後一個週末,我隨著朋友來到花蓮,乘坐普悠瑪一路飛速前往東部,一行人浩浩蕩蕩,準備隔日在太平洋上目擊鯨豚風光,讓海風與烈日,消弭汪洋與陸地的界線,隱藏起現實與夢境的邊緣,把一座島,濃縮成一粒雨滴,一隻海鳥,一顆音符,一隻鯨豚。
此次航行,風和日麗,海象平穩,浪花淺淺劃開白色的線條,襯著船身,一條道路就此展開眼前。幾隻飛魚閃出海面,向前展翅飛行,復又瞬落水下,他們快速甩擺魚鰭,周身水浪點點,我屏氣,以眼神追索,深怕錯過頓點的形狀。我想像自己是不停往前翱飛淺游的飛魚,不曾停留,無法回望。
討海解說員站在最高層的甲板上,一手握著麥克風,一手擎著胸前的單眼相機,他的雙腿靠在欄杆上並不攀扶,那是多年來航海經驗造就的平衡,海浪沒有規則的節奏是爵士樂,而他是一顆音符,隨處穿梭,與風、與浪、與日曬,奏成一曲低低的鳴響,呼喚遠方的鯨豚。過不久,我也東搖西晃地爬上高處甲板,手腳並用,隨浪擺動,鬆鬆軟軟的,我也是一顆短短的音符,小小聲哼著歌。
離開岸邊後,我便讓陸地的事情留在陸地了。
站在甲板上,環顧四周,已不見島嶼陸地,我張開手臂毫不保留地讓風貫穿,身上的棉麻洋裝將我灌成一枚渾圓的氣球,近午的烈日激昂地舔蝕我身上每一寸肌膚,靈魂微微發熱,胸口膨脹,有想飛的欲望。隨著解說員的聲音,我望向閃閃發亮的海面,一群躍水而出的飛旋海豚,他們流動的身影如同休止符,使人忘卻呼吸,陽光,飛魚,島嶼。他們讓時間失去顏色。
解說員的聲音透過麥克風清晰傳來,他說,海豚擁有超人的記憶,雙眼彷若X光掃描器,直視著彼方,可以看穿內心的聲音,記憶的最裡層,連潛意識都遺忘的地方,或許仍有塵埃落下:什麼都逃不了他們的眼睛,是的,什麼都逃不了海豚的眼睛。我走下最高層的甲板,俯身靠往右側船舷,那時,正有一群飛旋海豚忽遠忽近地包圍著船身,我一心看向水面淺游的海豚,流動的身體,曖昧而晶亮的眼睛,我要海豚記住我的臉,要他游往我深深的心。我知道心中有個房間,充滿過去時光凝固、結塊的坳土──許多日與夜的累積,使得土塊鏽蝕梁柱、糊平窗戶、封起門扉,那個我不願意抵達的房間,我要海豚過去,我並不柔軟的心。
海豚當然不會理我,嘩啦嘩啦立刻就游走了。我在船舷呆了一隻飛魚能飛離海洋最久的時間,讓風呼啦呼啦拽動我的上衣,讓烈日如刃狠狠吻過我,有很多事情以為可以和大海訴說,可是自己不願抵達的地方,誰也沒辦法過去。
船緩緩駛入港灣時,我的內心只留下海浪的記憶。
我依眾人步伐踏上陸地,腳尖著地的瞬間,浪還留在身體裡,海豚卻消失無蹤,飛魚的翅膀收起,我心裡的房間仍然沉甸甸的,我帶著那樣的重量度過每一天。回台北沒有幾天的時間,我便把大海忘了,恢復雙腳走路,內心毫無激動,音符消失,我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忘記房間,忘記海洋,忘記曾經有一天,海豚曾經直直地看進我的眼睛。
六月結束,七月來臨,熱帶氣旋在海面上長成一個今年最大的颱風。停止上班上課的前一晚,風雨狂盛地過境北部盆地,我在一片呼嘯中入睡,並不安穩,怒湧的大海,穿過許多山脈,來到窗前搖晃我的被子。踏往夢境之前,那群與我曾經相照面的海豚不知道在何方。
次日近午,風雨離開島嶼,我在床上醒來,回到現實彼岸,彷若一葉浮舟於海上,盪漾四方;窗外的颱風雨嘩啦啦地落下,我從舟裡起身,發現世上只有我一個人。昨夜之夢的氣味仍繞在手上,我恍恍惚惚在床邊摸到手機,在窄小視窗輸入久未聯繫H的名字,頁面跳出來,一張大頭照,數則動態,幾幅照片。半瞇著眼,我按出給他的交友邀請。
在現實生活中,H與我已再無交集,卻在夢裡相遇於一個冷僻時段的電影院,一個五分鐘的談話,他依然充滿朝氣,告訴我,手邊的博士論文即將完成,有一段新關係即將發生。我靜靜聽,並不作聲,爽朗的氛圍卻隱隱讓我想起與H分離的夜晚,月亮陰暗處的背後。那夜,大雨正要落下,我站在路口等待與他會面,H總是戴全罩安全帽前來,於是我仔細分辨往來每一輛機車帽簷下的雙眼,想要盡快找到他,前夜的爭吵仍懸在我心中,我有很多話想對他說,我們可以克服的,可以再走一段互相陪伴的路。馬路狹窄幾餘公尺,雨要落下前,空氣充滿沉重的腳步。我看著一輛輛摩托車駛過,我遲鈍的眼睛錯過一輛又一輛,終於,我錯過了全部。
與H分離的一段時間裡,我不曾踏進自己的房間,臥房裡我任憑書疊疊堆起,任憑衣服散落各地,一個地方滿了,我便逃去另外一處,反正當時候的我,除了空空的心,還有許多空空的房間。我被日子推促前進,時光的影子在身後遠比前方的路還要漫長,四五個三百六十五天過去,我長成他人口中一個更好的人,但只有自己知道,為了要前進而在當中遺留下來的事物原封不動地掉落,我從未撿拾,端詳,看清楚受傷的心的形狀。
而有些事情遺落的就永遠遺落了。我拍一拍身體,從火裡走來,灑落許多灰燼,灰燼覆蓋房間,我遺棄我的房間;我似乎從來沒有原諒過H,也沒有放過自己,我若無其事重複每一個昨天。
H從此成為一個被灰燼與土塊糊滿整扇窗戶,牢牢上鎖,誰也無法窺的房間。房間裡有二十歲的我,失戀得恐怖,世界歪頹,無論晴雨都在哭泣,我斜斜躺在生的底部,像一尾平扁的魚,靜待日子三翻兩次將我壓住。動彈不得,愛欲都生恨。
直到颱風過境北部的那夜,孤舟裡恍恍醒來的我,忽然明白夢裡一切都是真實的反射:四五個三百六十五天過去,H很好,我很好,我們都一樣了,再也不會是傷心而不能去愛的人。我已經完完全全原諒自己了。剎那間,心裡緊閉的那個房間,門閂鬆落,有一道細細的光,刀子一樣透過去,切開比塵埃更細瑣的塵埃,心底柔軟的塵埃。
一條隱形的線垂降眼前,我遞出的交友邀請,H毫不遲疑地回覆了,像從未離開對面,像從不責怪我必須堅強起來而刻意對他生起的恨。他毫無猶豫,伸出雙手,拉起海上浮沉的我。
這場夢的來到,恰是在花蓮遇見海豚的整整兩週後,彼時我在船舷看著的游晃身影,海豚的眼睛替我召喚過去,飛魚擊著的小鼓點落在心上,風暴彷彿樂曲,為我吟唱無人知曉的歌。海豚來到船舷凝視著我,飛魚再停留一次飛行的時間,大海安靜,樂曲停頓,我終於上岸,看清楚對面的山頭。
海豚在暴雨前來的那個夜晚,從千里遙遠的地方,拚命擺動身體要告訴我的一句話,他們穿越風雨,穿越現實與夢境,穿越陸地與汪洋,隨著風暴來到窗前,輕輕搖晃我的被子,是不是要告訴我,一切都會過去的,總有一天,未來的我會來救贖過去的我,在這裡等一下,再等一下,天就要亮了。
風雨登島的那時,與我在船舷對望的海豚在何方呢?他們是不是真的依約前往,帶我走一遍內心不願意抵達的地方?我打開二十歲心裡那扇曾被土塊糊住的門扉,走進幽暗的房間。
海豚在那裡等待。

|原作刊登:《聯合報》副刊,2016/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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