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打破鳥籠，然後呢？

九合一選舉暨公投結束後，距今已經兩週了，數月來紛紛擾擾的社會，彷彿又逐漸復歸平靜。人們開始回歸正常的生活軌道，因為選舉而撕裂的人際關係，或許修復了，或許沒有，日子卻依然過著。兩週以來，默默地聽著身邊的人討論關於選舉的話題，聽得出是幾家歡樂幾家愁，不過更多的是，隨著潮流選邊站，隨著潮流，自己也必須表現歡樂或哀愁，然而，站在勝方的人們到底為何而歡樂？反之又為何而哀愁？

或許真正想問的是，紛擾之後，然後呢？

在今年的11/24號之前，或許還有許多人並不曉得何謂公投與公投的重要性，為何這個足以影響政府重大決策的公投，在過去對人民而言幾乎沒有什麼存在感？這要從去年底的公投法修正說起。在修正之前，我國的公投一直被謔稱為「鳥籠公投」，其中，最為詬病的，便是所謂的「雙二分之一制度」。公投分為3個階段，包括提案、連署和投票通過。所謂「雙二分之一」制度，意思是出來投公投的人數，需要達到上次正副總統選舉總選舉人數的二分之一，且同意票超過二分之一。以去年總統大選的選舉人數（1878萬2991人）來說，至少要有930多萬人投下有效公投票，並且有460多萬人投下同意票，公投才有機會過關。由於門檻實在過高，因此從2004年至今的六案公投（分別為強化國防、對等談判、討黨產、反貪腐、台灣入聯合國、務實返聯公投）皆未有一案通過。

公投法修正後，包括提案、連署、通過門檻全面調降：「提案」門檻從最近一次總統副總統選舉人總數的千分之五，調降到萬分之一；「連署」門檻從總選舉人數的二分之一，再降為四分之一，而且採簡單多數決，只要有效同意票超過不同意票即可通過，修正了原來規定的，有效同意票要高過不同意票二分之一的超高門檻。

這次的修正，揭示著未來的公投恐怕已非「做做樣子」，而是要「玩真的」了，也因此，今年底九合一選舉，公投案亦百花齊放，一次便提起了十案公投，更加驚人的是，當中有高達七案公投通過。十案公投分別為： 7.你是否同意以「平均每年至少降低1%」之方式逐年降低火力發電廠發電量？

8.您是否同意確立「停止新建、擴建任何燃煤發電廠或發電機組（包括深澳電廠擴建）」之能源政策？

9.你是否同意政府維持禁止開放日本福島311核災相關地區，包括福島與周遭4縣市（茨城、櫪木、群馬、千葉）等地區農產品及食品進口？

10.你是否同意民法婚姻規定應限定在一男一女的結合？

11.你是否同意在國民教育階段內（國中及國小），教育部及各級學校不應對學生實施性別平等教育法施行細則所定之同志教育？

12.你是否同意以民法婚姻規定以外之其他形式來保障同性別二人經營永久共同生活的權益？

13.你是否同意，以「台灣」（Taiwan）為全名申請參加所有國際運動賽事及2020年東京奧運？

14.您是否同意，以民法婚姻章保障同性別二人建立婚姻關係？

15.您是否同意，以「性別平等教育法」明定在國民教育各階段內實施性別平等教育，且內容應涵蓋情感教育、性教育、同志教育等課程？

16.您是否同意：廢除電業法第95條第1項，即廢除『核能發電設備應於中華民國一百十四年以前，全部停止運轉』之條文？

（數字為公投案號）

其中，除了第13、14、15案之外，其他案全數通過。

在開始討論公投的結果之前，或許你有注意到上述的公投主文有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那就是「我好像看不太懂它想表達什麼」。是的，這一次的公投除了被抱怨排隊投票的時間過長、一邊投票一邊開票之外，最常見的，便是公投主文過於文謅謅，還使用了易使人誤投的「雙重否定」。那麼，這樣的公投主文，究竟是如何產生的呢？事實上，我們看到的並不是它們最初的樣子。

以第12案為例，第一版的主文為：「你是否同意在不改變婚姻定義是一男一女結合的前提下，以專法保障同性別之二人經營永久共同生活的權益？」然而，根據中選會的意見書指出，該主文內容中，包括了兩個事項，分別是「是否同意婚姻定義為一男一女」與「是否同意以專法保障同性別之二人的永久結合」，違背「一案一事項」的原則。

另外，中選會亦指出，「婚姻定義一男一女」抵觸去年大法官第748號釋字（民法婚姻沒有讓同性二人成立永久結合關係，與憲法保障人民婚姻自由意旨有違）已屬違憲、不得公投。於是，才有了我們最後看到的版本。然而，最終的版本真的就沒有違憲了嗎？而隨之也牽扯了一道問題，即「人權」究竟能不能訴諸公投表決？因此關於下一代幸福聯盟提出的第10與12案，尚有許多討論的空間。

而將「雙重否定」使用的最淋漓盡致的第16案，也曾經有過修改。其最初的版本如下：您是否同意：為避免「非核家園」政策所導致之空氣污染與生態浩劫，應廢除電業法第95條第一項；以終止非核家園政策，重啟核電機組，進而保障人民享有不缺電、不限電、不斷電與低廉電價的自由？

最初的版本，不僅少了雙重否定、較為淺顯易懂，也清楚提到「終止非核家園政策」、「重啟核電機組」，比較貼近提案方的目的。然而，中選會卻以主文提到的「廢除電業法」和「重啟核電機組」，同時牽連到法律的「複決」（廢除已通過的修法）與「創制」（立法）為由，建議修正。

最初修改公投法的理由，是為了令人民皆可充分參與政治，落實所謂「主權在民」。然而，即使門檻下修後，卻依然有許多無形的阻礙影響人民自由選擇的權益。文謅謅的公投主文與選舉公報、到處流竄的抹黑與假新聞、下一代幸福聯盟的舞弊作為、一次高達十項的提案，且案案皆是值得充分理解並細細討論的議題，以及當初基於善意而拔掉、堪稱「太上皇」的「審議委員會」，卻造成如今選後的諸多爭議，在在顯示台灣若想要真正的「人民作主」，不論是政府或人民，都必須更加成熟才行。

除此之外，此次的公投也顯示了一個十分值得討論的現象，那是關於我國「保守」與「自由」的輪廓。

這次公投的諸多紛擾，讓我想起了電影《百年酒館》的經典橋段，關於保守派與自由派的辯論。以下內容擷取自電影台詞：

保守派：「自由派之流就是政治正確、他媽的屁話、動物權利、同性戀議程，永遠想推動它們自己的議程，它們贈恨基督徒、憎恨白人，知道嗎？他們根本沒有想清楚，他們自認比誰都好，要教世人應該怎麼思考，就是一群渾蛋！」

自由派：「保守派之流就是什麼都要扯到耶穌、討厭同性戀，還有種族歧視，又假裝他們沒有，他們自私，只在乎錢，認為大家必須遵從他們的保守基督狗屁教義。」

此時，夾在他們之間的老先生這麼說：「你們一開始就看低對方，怎麼可能尊重對方或者達成什麼共識。」

看到這邊，我不禁笑了。笑是因為扮演保守派與自由派兩位演員的台詞，幾乎與現實中我們常看到的爭論相符，然而一方面，我驚訝的發現自己竟會默默認同其中一方的說法。不可否認，這就是社會大眾普遍的現象，如同電影中的老先生所述，我們經常看輕對方，而一旦看輕對方，我們也很難真正的去理解對方的訴求。於是社會被粗暴的二分，反同與挺同、擁核與廢核、統派與獨派、藍色與綠色、保守與自由。從這次的公投，我們也看到了我國「保守派」與「自由派」越來越清晰的輪廓，那麼，究竟是保守派的「堅貞」，還是自由派的「進步」才是真理？是保守派的「愚昧」，還是自由派的「自大」，對人類的傷害更大？

開始討論之前，我們必須先釐清何謂「保守派」與「自由派」？為什麼他們能夠被二分？這樣的二分法對社會有什麼樣的影響？

事實上，想要釐清何謂保守派（右派）與自由派（左派）並非易事，因為它們並沒有明確的定義，且對於它們的解釋也是不斷流動的，但通常用來代表完全對立的政治、經濟和各種社會議題的看法。大致上，左派強調公平正義，主張透過社會資源重新分配來縮小貧富差距，並消除各種社會歧視；右派則較強調傳統價值、國族尊嚴，以抗拒改變的方式來維持社會安定，主張恢復過去的國族光榮。通常，對於它們的看法還會有如下的區分：(以下資料引自維基百科)

一、革新為左；保守為右

二、公平的結果是左；公平的程序是右

三、反對自由市場造成的不均等為左；而接受之則為右

四、偏好一個「更大的」政府為左；偏好一個「更小的」政府為右

五、平等為左；自由為右

六、一個世俗及政教分離的政府為左；一個宗教與政府不完全分離為右

七、集體主義為左；個人主義為右

八、法律支配文化為左；文化支配法律為右

九、世界主義和國際主義為左；國家主義和民族主義為右

十、認為人性和社會為可變性的為左；認為它們為固定性的為右

十一、社會主義為左；資本主義為右

從上述的解釋觀之，我們似乎能夠發現所謂自由派與保守派並不是一個絕對的定義，而是相對的概念。因此儘管某個團體或個人對某些事物採取偏自由派的立場，卻可能對另一些事物採取偏保守派的立場。但即使如此，我們還是能將人們大致區分為兩派，因為自由派與保守派持有部分的核心價值，而這些價值適用於不同的議題通常可以推導出相似的結論。以這次公投為例，數據顯示，同婚與正名公投的連署，在各地支持度皆呈正相關，人們則普遍認為三案的支持者多半為自由派份子。

而既然自由派與保守派的核心價值本身即完全對立，當人們「選邊站」時，對社會的影響自然就是「衝突」了。然而，筆者以為衝突本身並沒有不好，回歸前文所提及的：究竟是保守派的「堅貞」，還是自由派的「進步」才是真理？是保守派的「愚昧」，還是自由派的「自大」，對人類的傷害更大？事實上，衝突之所以沒有不好，原因在於它可能是一種「辯證」的過程，辯證出這些問題的解答，並引領人類社會走向彼此選擇的方向。而這樣的解答，通常也不會是絕對的，而是雙方的共識。然而，如我們所見，理想中的辯證在現實中鮮少發生，更多的是雙方皆無條件地信仰某些價值，進而產生理盲的爭吵，而這樣的爭吵，只會使辯證過程停滯不前而已。

如今我國不正是處於這樣理盲爭吵的狀態嗎？

然而，即便如此，筆者依然對我國的現況保持一定程度的樂觀。由這次的公投觀之，人民已漸漸地會去思考自己所支持的價值觀，並對議題本身選邊站，而非單純對政黨，對藍綠選邊站了。此外，自由派與保守派的聲音與輪廓亦漸漸鮮明，意味著人們開始反思自己為什麼而支持，為什麼而反對。或許，這是我國民主走向成熟的過渡期。而此時此刻，站在這個轉捩點，作為公民的我們，是否要滿足於現況，眼睜睜的看著自由派與保守派無止盡的衝突，卻始終沒有結果？

或是，我們可以試著重新審視自己、與他者的聲音。

責任編輯：顏澤丞　核稿編輯：邱淳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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