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8-08|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人。浪費。

想寫這篇文章很久了。這篇文章的發表時間,應該是2019年5月4日,不是因為五四運動100週年,而是因為這是我先生莫之許的50歲生日。是的,我的愛人50歲了,想來真的有點可怕。我窮窮的沒什麼可以送給他,只能為他寫篇文章。為甚麼那時候沒有寫呢?因為在準備期末考試,然後六四(不想被捲入三十週年論述)、香港黑七月(注意力都被牽制),再不寫我就又要開學了,就寫吧。個人視角,基礎信息不全,有需要知道他是誰的自行google吧(不是百度)。另,我一點都不客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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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他之前,我的熟人一半說他是中國最好的評論家,水平一騎絕塵,一半說他是沽名釣譽小混混,拉一幫捧臭腳的內鬥內行。跟他進入親密關係時,我也還不知道哪個是對的。或許就是個臨時伴侶,幹嘛想那麼多。
那時,我因為很多事而處在創傷狀態,傲慢像刺一樣包裹著我脆弱的自尊,我以解構男人為樂,而他是個很好的解構對象。
我說他根本不懂當下的中國社會運動,不懂青年,他也確實不太懂,他就認了。我說你們八九一代,折騰半天就是一聲嘆息,青年一代還在一個一個被抓被判,他說「我們就是殘兵敗將,我們是沒資格裝逼。」我說我很忙,我打算去哪裡哪裡做什麼,我很快要出國讀書,他就說好,然後開始背單詞,陪我去沒有一個朋友的村莊寫書,每週幾次坐一個小時小巴去鎮上買新鮮的菜做飯。他從來沒有抱怨過,我後來才意識到。
我想,他是一個有很多局限也有自知之明的評論者,而在親密關係裡是很好的伴侶,我很感謝能遇到一個被別人捧的挺高但還能認可女性的價值的男人,在這個社會裡並不容易找。
於是我們結婚,一起出國,我讀書,他做飯。
我讀的是國際政治,難免回家就說說今天學了什麼、討論了什麼、老師出了什麼題目⋯⋯然後,我就被震撼了。
每次我提及一個今天討論到的典故,他就能說出這個典故的理論背景,什麼源流、核心是什麼議題、在當下的被用來討論什麼時事;每次我提到一個課堂上的議題,他就能說出這個議題的爭議點在哪、有哪些討論、最近有什麼進展、去哪裡找什麼資料可能有用⋯⋯而且不僅僅是中國研究,國際政治理論、美國政治史、伊朗核問題、兩伊戰爭、種族問題、後殖民獨立運動,他都可以說出爭論節點和理論框架,而且跟課堂討論都基本吻合⋯⋯我後來就學會了,老師出的考試論文題,絕對不能在家跟他討論,不然跟作弊沒什麼區別。
我以前沒有在英文環境讀過書,每天完成功課就很艱難了,作為國際政治學生,我卻基本沒有時間留意國際新聞,更何況其他中港台時事。他每天都會在吃飯的時候跟我「簡報」他每天看到的新聞:中美貿易戰打得怎麼樣了,美國國內鬥得怎麼樣了,台灣政治最近又怎麼裂變了(再加點台灣政黨分裂史),香港最近又什麼進展⋯⋯
我才想到,在國內時我們幾乎只討論國內運動,他有時還跟不太上,並不是反映他的侷限,只是反映我在這個領域掌握更多事實(畢竟一直在做前線記者)。而當時的我在別的議題上還無法成為他的對手,沒討論起來,而現在,我開始學習更多以後,我們才開始有越來越多的可以討論的話題,越來越你來我往,能補充對方的認知。
我有時忍不住問他,你從哪裡知道那麼多的呢?他就說,我都關注幾十年了啊⋯⋯
是的⋯⋯我是在美國最好的國際關係學院之一進行系統性的學習,而他靠的是九十年代開始的讀書、觀察、反思,那是怎樣一個信息封閉又沒有指導的年代⋯⋯居然能形成一個沒有長歪、沒有封閉,還在不斷成長的知識體系,這到底是有多麼的難?是的,我不客觀,但我真的覺得他的知識體系比我的很多教授還要完整⋯⋯我認為,他是真正的知識分子。
但他在做什麼呢?在美國給一個碩士生做飯,在圖書館裡找有意思的英文書翻譯,九成賣不了錢,言論的影響力也在不斷消逝,知道他的人也沒聽說過他除了中國時評以外的見解。
這個人,真浪費。
但我能理解他為什麼沒有漫天怨言,沒有傲慢得離不開飯局、做不了家務,沒有天天議論哪個水平不怎麼樣的人現在如何如何⋯⋯因為,這浪費算什麼?看看劉曉波。
八十年代有那樣的認知確實是天縱英才,何況還出身不錯、名氣很大,受挫後也不斷誠實反思,未曾明哲保身。這樣的人,大概要做開國者才不浪費吧⋯⋯但結果呢,死在獄中,灑在海裡,隨風而去。
那誰有資格說自己浪費?
所以莫之許可以被浪費,我也可以,沒什麼了不起。當然是暴政浪費人,但歷史的車輪下反正需要墊腳填坑的。
如果運氣好,最終我們沒有被浪費,那當然是很好的,但如果是被浪費了,那就這樣吧。
作者趙思樂為資深中國政治記者,中國社會運動參與者,現就讀喬治城大學外交學院全球政治與安全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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