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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普拉斯宇宙:從電影到寫作

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原載於2019年五月《電影欣賞fa》雜誌
物理學有個叫「拉普拉斯之妖(Démon de Laplace)」的數學假說,講的是,當把過去到未來視為連續的因果,若有人能知道某一時刻所有促使自然運動的力和所有組構自然的物體的位置,並分析此些數據,則宇宙裡從最大的物體到最小的粒子的運動都將包含在單一公式,放進這個公式,就可以得到未來的模樣。未來將像過去,清晰而唯一地展開。這知曉每一元素的人即「拉普拉斯之妖」。
這個提出於1814年的假說已被推翻,一是因為量子力學的機率詮釋破解了這假說指涉的必然性,二是熱力學第二定律等不可逆過程反駁了拉普拉斯的古典力學的可逆,三是就算將世界假定為純粹決定論的世界,拉普拉斯仍無法定論未來,因為預測未來的計算的進行,或計算結果的體現,其物質運動都將造成影響,也就是說為了計算未來所進行的物質運動和所獲得的結果的數據,會造成對計算結果的無限遞歸。
儘管如此,但我們仍真正擁有某種拉普拉斯宇宙,即是電影。
回想一下馮內果《第五號屠宰場》這段落吧:主人翁將電影倒著看,看到了小飛機倒著飛出去、吸入敵軍飛來的砲彈碎片、機隊倒著飛過著火的城市、轟炸機打開艙門、火焰被削弱、最後全集中到鋼瓶裡、城市光潔矗立、軍隊有個像長鋼管的奇妙裝置、吸入從機員與機身飛來的碎片、戰鬥機再次出現、所有人事物變得全新無損……。
世界如實奔前或倒轉,不過是電影的日常。
電影。未來已寫定,你可以用任何速度前進,抵達那裡。所有風景仍是一樣的,未來與沿途都定定地,就在那裡。你將它倒轉,它就筆直地往回揭露。在這之間,沒有任何更多或更少,沒有染暈,沒有贅餘,沒有外邊。
現實中足以挑戰拉普拉斯假說的種種,在電影裡,它們都融進了成為因與果的一部份。斜出的眼神、悄聲的話語、歲月的黯影、城市的邊角,只要你看見了,只要在那裡了,它們就是「因」的本身,也是「果」的本身。幾乘以幾大小的銀幕,幾比幾規格的銀幕,120分鐘或更長更短,清清楚楚,乾乾淨淨。邊界斷然而嚴明,所有這個宇宙裡的事物,都在這個宇宙。
持續寫電影,好多年了,頻繁而綿密地切換在一個與另一個,再另一個,再另一個拉普拉斯宇宙之間。這永遠地浸蝕了我的意識。
看電影。看第一次,無論劇情如何曖昧幽微,我知道它必定朝向唯一一處,無論那是怎樣的一處。不像現實,事物亂竄,莫名其妙超展開。看第二次,關於那將發生的事,我看到了一切線索的匯聚,像是它們就是為了成立此一匯聚而存在的。看第三次,我感覺到結局已在那裡,它先於整個旅程,無論如何的認知或抗拒,你已在那裡。
觀看宇宙的重複迸現,與其說我成為了拉普拉斯之妖,不如說我感覺到有個拉普拉斯之妖,盤旋著,凝視著,它或者壓抑了快轉的衝動,或者將從哪處倒轉,但總之,我所處在的宇宙,再無所謂頭與尾的指定,它是一套與另一套圓弧的套疊。
那麼,我在哪裡,我對此一宇宙的任何情緒或話語,有何意義?
這樣的意識經驗,決定了我的生存狀態,決定了我的寫作。於是,我並不從無到有地寫作。畢竟,什麼是「無」?電影開始之前,那是「無」嗎?跨過了第一秒,電影開始,這能叫「從無到有」嗎?習慣了浸在電影裡,為某個拉普拉斯之妖統攝地凝視著,我不再覺得自己有個在這個宇宙之外的身體。沒有那個身體,沒有自那個身體而來的承重與運動、由其而生的感觸,則我就是一枚透明的存在。只能於這個我既在也不在、比我預先成立的過去與未來裡,漂流著。
我並不從無到有地寫作。我遣用的是這樣的歷程:
首先,清空那些稀薄的資料,那些來自現實裡我的身世終究難免的起伏意念。然後,讓空的自己,拓樸地漸變、融入某個拉普拉斯宇宙內部,不是打開哪扇門、不是穿牆而過,而是在相位變換間,恍惚地穿越。然後,我在裡面了。
當承受著拉普拉斯之妖對此個包含了我的整個宇宙的凝視,作為這個宇宙整體的一部份,我亦換位地感覺到她的自處,像是我自己就是妖,能對這個宇宙做出凝視。時間停止了,因為每個時刻成為了空間中可調動的配置,你可以走上前去無限精細地研究每一刻,你也可以重新安排序列。而空間,卻反而開始瀰漫起滿滿的場所精神(genius loci),因為每一方寸,都只能透過我(也就是故事中人物)的停留和行走始能獲得意義。換句話說,時間空間化了,空間時間化了。
然後,我等待這個宇宙裡一切互相流變的元素,醞釀著,消長著,有機地延展。像是漲飽的氣球那樣一點一滴有了厚度。然後,有幅意象浮現。那個意象,是這個宇宙裡整個生存、整齣戲劇的一張快照、一張截面。換個維度地擷取,留住裡頭的意味與氣味,卻有個獨立的圖式。拉普拉斯之妖獲得一道公式,關於這個宇宙任何遺落的角落或刁鑽的未來,均能從這個公式運算出來。
萬物齊備,秩序與邏輯已成立,世界動了起來,氣氛不可遏抑地漫瀰,我看到、擁有、收束了整個拉普拉斯宇宙及其啟示。
然後我寫下它。這個宇宙的從過去到未來。像是它是這個宇宙曾存在過的證據。而假如它其實只對我成立,則我寫下的就是曾可能成立一個怎樣的宇宙的提案。我不在乎是哪一種。
一直寫,到最後一段,最後一個字。就像電影總是冷不妨關閉,電影總是會嚇到你那樣苛刻地關閉,恰恰一如最開始時它不問你同意,你就被裝進那裡。像那樣。寫完的一刻,我醒過來,不知道自己寫下了什麼,不知道自己真正記得了什麼。每個拉普拉斯宇宙都是毫無破綻的夢。我從夢裡生還,帶回一朵花。
這朵花是否讓那個宇宙有一點點的增生或傷損,又或者它是一個平行的小小鏡像?我不知道。但它是我人生的一個部件。我這個人,由無數這樣的部件組裝起來。
因為看了太多電影,因為相信電影,我慢慢地只能以拉普拉斯假說的邏輯來理解各種事情,例如寫作,例如命運。有時在迷惘與錯亂間,我害怕寫下了不屬於那個宇宙的什麼,而那會像個致命的外來種,崩塌整座生態系,如同我著魔地想為一切已浮現或將浮現的物事製作穩固的標籤,它們必須被精細地界定,才能銜起整個從過去到未來的通透。
我曾覺得寫作讓人只能是半個他自己,無論是從虛構那邊被現實扯著後腿而無法盡興安心,又或者是在現實那邊被虛構所設出的賽倫女妖的誘惑,因而感到空洞。但後來我感覺問題已然重寫。
當每個拉普拉斯之妖終其一生統御著一個宇宙,我卻在一個夢與另一個夢之間漂流,知曉與洞察一切的結果,是下一刻的一無所有。可我仍奢望著關於更大、更後頭的一個同樣完美的宇宙。我只能提起筆,繼續編織下去。原來其實是先有了拉普拉斯之妖,才有拉普拉斯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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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每場戲都有個命運的機關】系列的寫作以電影或小說某一場戲為起始點,由此追究人的精神狀態、它們醞釀由怎樣的處境深河、為如何形貌的命運所盤旋……,以揭發其所來自與將發動的,所有可能的故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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