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02|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善與惡的永恆鬥爭《不設防城市》

如果說要選一部前陣子讓我最印象深刻的電影,那就是前陣子義大利電影課所播映的《不設防城市》(open city)其精心刻劃出的不只是羅馬遭納粹佔領下,人們生活艱困的歷史情境,更是刻劃出超越時間的人類情境,關於善惡之間的對決,你可以在本片看到的是羅塞里尼對人性善惡層次的美妙呈現。
羅塞里尼對本片的高明之處首先在於,他很快的從開場的鋪陳裡的種種小惡,透漏出某種艱困,當一個城市被迫艱困化,人們開始被迫作小惡來維持生計,這當然是納粹與勾結的義大利警察走狗刻意導致的,他們故意使人們生活艱困,藉以使得人們更容易在艱困中出賣自己的良善,包含出賣自己的朋友、情人、家人,羅塞里尼前頭鋪陳的麵包店被劫事件旨在鋪陳,極權主義政權如何將人們拉入小惡,並合理化自己的大惡,於是一名神父雖然知道這些事情,然而他卻沒有過度怪罪人們的此行,只是於以勸戒,這名神父在這個城市故事裡頭只是其中一名角色,但你可以清楚的看到羅塞里尼如何鍾情於他,因為本片的主題正是關於信念,其餘的角色所面臨的問題皆可以化約為此,無論是一名有孩子的女人對於心愛的男人、或者是另一個女人對於作為反抗領袖的男人、亦或是孩子們對於自己行為的信念(小孩子們為了趕跑納粹,在晚上秘密集會,進行破壞行動,並且彼此約好絕不向大人洩密,這種設定在今日來看都非常大膽,特別是他們完全是自發性的這個設定)以及一名義大利警察對自己職責的信念(是的,在本片裡頭,有一名義大利警察暗自違抗上級命令,替兒童們隱藏他們弄來的槍枝,這裡說的不是青少年,而是兒童。)這些種種的人物及其行為以及鮮明的信念可以說是一體的,使得電影本身並不會給人太長以及太冗的體感,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又一個用以加快節奏的事件,這些事件往往能給人帶來極為沈痛的感受。
同時,本片還不斷切換於另一端的納粹辦公室,這種作法很輕易的呈現了鮮明的對比,物資匱乏的廣大城市,對比的是物資豐富的納粹辦公室,這個辦公室的精妙之處在於,一邊的小門是通往行刑室的,另一邊則是通往俱樂部的,行刑室裡充滿的是刑罰、哀號、死亡,俱樂部則是美女、美酒、美聲,而在納粹辦公室裡的高官則決定著抓來的犯人要去哪,這高度設計在片中展現卻又高度自然的場景讓人看的記憶深刻,表面上兩個地方其中一個是生路,比如俱樂部,一條是死路,比如行刑室,實際上,兩個地方都是對人的摧毀,只是一個是摧毀人的信念,一個是摧毀人的肉體。摧毀信念的人被丟到了俱樂部,比如一個出賣自己情人的女子,她的情人正是納粹軍恨不得碎屍萬段卻又想套出訊息的反抗軍領袖,一名嬌媚的義大利女軍官利用她的毒癮,最終說服了她只要供出情人的下落,兩人都會安全,而且還能發大財,為了證明自己的話,她提供了女子藥品還有贈予名貴的貂皮大衣,而女主最終接受了她的話語。
而當她看到自己的情全身是血,折磨致死的死狀時,本來在迷茫中痴笑的她,發瘋昏倒了,義大利女軍官滿意的走到昏厥的她身旁,將貂皮大衣取走,並拍乾淨,輕描淡寫的說:「下次還可以再用。」
與之相比的是另一對情侶,女人只是一名普通的婦女,有一個跟前夫所生的孩子,而男人也只是一名普通的男人,只是他的朋友是反抗軍領袖,而也因此,一女一男,一個因為追逐被押走的愛人被槍決,另一個因為害怕自己在被折磨的過程中,背叛反抗軍的朋友們,於是在獄中自殺,然而至死前雙方都對彼此的愛深信不疑,羅塞里尼以此所展示的,是高壓環境下,愛的基礎,這種基礎在於對彼此的信念,反抗軍領袖至死都沒有懷疑自己的愛人,然而因為他的愛人失去了信念,背叛了他,所以他必須付出代價,如果說愛使人脆弱,那就是因為真正的愛,是將自己無條件的交給對方,甚至不顧對方是否也這樣,因為你已經抱持著對方必也會如此的信念。
而極權主義所要作的,也唯一要作的,就是瓦解這樣互信的信念,也就是關於愛的信念,最好是將每個人都原子化,使得人人為顧自己安危,自掃門前雪,不問他人事,所以在本片裡頭,納粹也好,義大利警方也好,他們對於這般的信念都是嘲笑的,然而高明如羅塞里尼給出了一個明晰的原因,那名看似掌握犯人生死的納粹高官也擁有信念,關於雅利安人的信念,這個信念包含了相信其他劣等種族必會互相背叛的信念,故雖然納粹高官與義大利女軍官看似合作無間,有說有笑,實際上他們之間仍有一場小小的競賽,關於義大利反抗份子的意志能不能如德國人一般堅強,因為說到底,雖然是利益同盟,義大利人與德國人還是不同的,因此要達成同一目的,納粹高官使用的手段是試圖瓦解意志堅強者的信念,而義大利女軍官作的卻是找意志軟弱的人見縫插針,畢竟意志堅強終究是一個人的事情,而你總能從他所愛的人找到他的弱點,而最後的結論告訴我們,女軍官勝利了,義大利人的信念並不比德國人脆弱。
另一個被摧毀信念的人是一名納粹軍官,這名軍官與坐在辦公室的納粹高官形成另一個鮮明對比,從軍已久的他,早已失去了對雅利安人的信念,同時也對自己國家的人的所做所為認為荒唐可笑,然而他卻是那個在電影後半段神父因與反抗份子合作,並不願透漏訊息而被被行刑時,見其在第一波槍決下不死,氣的掏出手槍再開一槍的人,為何如此?因為他早已失去了對於一切的信念,如果說辦公室的納粹高官所懷疑的是反抗者的信念真假,到他這裡就是信念的有無了,當信念堅定的神父沒死透時,彷彿是上帝賞了他一巴掌,他為了維持自己的信念,他的信念是,所有信念都是可笑的,因為所有信念都不存在,世界的本質是虛無,而他必須馬上扼殺這樣的「奇蹟」,否則他就無法繼續生活下去,於是你可以看出羅塞里尼安排的高明,一個信念是「虛無」的人殺死了一個具有強烈信念的人,這本該是極其絕望的結局,因為神父作為片中主角群最後一個反抗者之死畫下了句點,然而羅塞里尼安排了有人見證了這一切,又使得這句點轉換成逗點。
這見證者不是上帝,而是神父所養育的孩子們。
這些曾自發組成義勇軍的孩子們在鐵幕外見證了神父之死,同時也見證了奇蹟,死亡並沒有斬斷一切,相反地,見證死亡的孩子們在回家的路上手牽著手,他們比以前更加團結,一只眼睛閉上了,更多的眼睛卻打開了,對比片頭那幽暗的畫面,片尾可以說是極其光明的,因為光打入了這些孩子們的心靈,而沒有人可以再欺騙他們,並分化他們,藉由神父之血,他們形成了堅毅的共同體,而這比起那些納粹學術垃圾所編造的,只寫在紙上而沒有具體落實的命運共同體還真實,他們真的相信他們所寫的東西嗎?他們真的一起感同身受的生活過嗎?羅塞里尼在本片所展示的那些人們最真實可愛的生活,這些納粹學術垃圾到底了解多少呢?
如果說時隔多年,回顧這部金棕櫚獎作品有什麼特殊意義,其就在於其新寫實主義精神所代表的重要性,它雖然是虛構的故事,然而其寫實性卻超越時空,讓2019年的我們理解到,在暴政底下,邪惡與善良之分明有多麼清晰,而在極其高壓的城市之中,有些人的死如何可以重如泰山,有些人的活又如何的輕如鴻毛,這兩者的差別就在於信念的有無,在有信念者眼裡,信念會互相吸引,相互鬥爭與辯證,然而在無信念者眼裡,信念就像病毒一樣,會感染體質不好的人,並且帶壞無信念者,污染無信念者,對於這樣的人,或許請他用羅塞里尼的《城市不設防》來重新矯正對黑白的標準也毫無意義,因為對他而言,白色,就是各種顏色混在一起,而無論納粹軍與義大利警察毆打了多少人,多少人挺身而出,都不過是小波浪,無法撼動他的心靈,他所不知道的是,真正的白色,好比真正的信念,必須一再的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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