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0/01/22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釀徵文|佳作|《菠蘿蜜》──那些非自願的「自由行」

父子衝突、種族對立、顛沛流離、生離死別,躑躅於當下與過往的生命經驗,半世紀前的馬來西亞歷史,透過鏡頭的折射,將對世事的感嘆,對現實無奈,甚至帶有憤世嫉俗的情緒,全都在相濡以沫的情結中表裡交錯,在漂泊中尋求情感上的平衡。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這是在觀賞《菠蘿蜜》之前就已知悉的故事線,也觀察到廖克發的作品常用歷史觀來建構一部電影,再用電影逐步拉出隱藏在歷史折痕中的事實,也因此他的作品就像是以馬來西亞為本位的同心圓,並逐步往赤道以北不斷擴充,再用國際視野回看祖國,考掘家族的史前史,不惜重揭歷史傷痕與政治禁忌,重新審視華人在馬來西亞的定位,再次扣問自己身份的認同,為何戰?為何逃離?之後又為何忍氣吞聲?
《菠蘿蜜》以離散作故事的主軸,再逐漸暈染出各種的感釋傷懷。片中兩條敘事線,一是半世紀以前參與馬來西亞共產黨的母親(陳雪甄飾)與兒子小菠(官佳賢飾)經歷的生離死別,二是馬來西亞大學生一凡(吳念軒飾)在家鄉受同儕的排擠、在家中與父親長年的緊張關係,以及來到臺灣後與菲律賓移工萊拉(Laila Ulao 飾)的相戀。這一個個飄散的人物,最後是如何在飄忽不定中尋求自我的認同?又怎麼拼湊出自己與家族、國族之間的那一大塊記憶體呢?
菠蘿蜜,可謂馬來西亞人的國民水果,那獨特的果香,在熱帶地區持續飄香,也是生活在東南亞地區人們最重要的味覺記憶。對於廖克發的深刻意義自然是不言而喻的,經常以「菠蘿蜜」為主題創作。片中雖採用非線性的表述來強調某些既有的事實,但兩位導演廖克發與陳雪甄,巧妙的運用菠蘿蜜來穿越時空,成為「混齡溝通」的最大公約數,也彷彿化身為故事線的 GPS、一個至高無上的電影符號,更開啟他的家族尋根之旅。在電影的一開始,逃避追緝的母親將嬰孩放在菠蘿蜜的外殼中,後來菠蘿蜜也出現於小菠與母親共處的情景中、一凡在家中與父親衝突時的餐桌上,以及後來一凡在臺灣與萊拉相戀的美好時光裡。
因此,菠蘿蜜,在半世紀前動盪不安的當下,堅硬的外殼成了嬰兒的襁褓;在顛沛流離的世代中,香甜的滋味淡化了現實生活的苦楚;在離鄉背井的思念中,一株菠蘿蜜小樹苗鼓舞了堅苦卓絕的決心。所以,不論是在馬來西亞、在臺灣,或是菲律賓,菠蘿蜜在廖克發的鏡頭下,塑造成情感與記憶傳承的樞紐。要不然那株在臺灣種下的菠蘿蜜小樹,何以能持續飄香並且成為希望的象徵呢?
天台,也成為這電影中成為另一個重要的符號,彷彿是秘密基地一般的,承載了回憶、歷史、鄉愁、逃避、慰藉等等複雜情緒,似乎在異鄉的天台上得到了片刻喘息,也是一種由下而上被排擠後的邊緣地帶。一凡在天台上烹煮、啜飲、抽煙,就像是失根的蘭花,雖然自由了,但卻有些無所適從。而對萊拉而言,天台是她僅存的「自由淨土」,她可以在那裡沉思,向麥加朝拜,尋求心靈的慰藉。
斷指,在影片中出現兩次,是無言的強烈控訴。一次是一凡與父親的激烈爭吵,最後誤砍了父親的手指,第二次則是一凡在臺灣打工時,半截手指出現在切肉刀的另一側。在《放映週報》的〈哀而不傷,捕捉生命最原真的美──專訪《菠蘿蜜》導演廖克發、陳雪甄〉一文中,廖克發提到:「『砍掉手指』在阿拉伯文裡意味著『被放逐的人』,在被家族放逐後遠離這個地方,永不回來。」因此,用「斷指」借古喻今,暗指馬來人的排華情結,也預示了一凡決心遠離家鄉,而之後如願到了臺灣,卻也只能長期的被打壓、被排擠。
雖說一凡與萊拉的相知相惜,是殘酷的現實生活中的相濡以沫,但也是廖克發用溫柔的眼神回看國族的歷史,用堅定的語氣向世人講述自己的故事。所以《菠蘿蜜》雖為劇情片,但在風格上仍延續了廖克發過去在紀錄片中的方式,真實自然的表現,帶領觀眾瞭解許多理性無法理解的生命層次,反而更具有觸感,彷彿看到一個被注射過顯影劑的事實,赤裸裸的攤在電腦斷層掃描攝影機的鏡頭前。讓議題討論和角色刻劃的比重,在電影裡平分秋色。
整部電影的情緒表現是節制的,而其中最細膩、最安靜的,就是小菠母親無對白的部份。因為在當時福州話是被禁止的,否則可能引來殺生之禍。為保留歷史原貌,陳雪甄以紮實的演技,揣摩出那種有口難言的壓抑。
為了還原歷史現場,除了盡量減少對白及過多的影像效果,廖克發還在訪談中提到他們將拍攝場景拉到了馬來西亞北部的森林,亦即馬共當年的活動範圍,而且對服裝道具等等都加倍考究,原汁原味的呈現當時的社會氛圍。劇中的男女主角吳念軒與 Laila Ulaou,也都褪去明星的光環,不但讓自己回歸為素人,也努力投入所扮演的角色,表現出樸實無華的底層況味。
雖說整部電影較少出現劇力萬鈞的場景,也捨棄快速節奏的眼花撩亂。除了前述的兩次砍斷手指的劇情,小菠母親被槍殺身亡與火燒草屋的那一幕,恐怕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片段吧?一如上述訪談中所言,廖克發使用節制的哀傷來還原當時的景況,他要孩子不哭泣的面對母親的死亡,並且面無表情的拿起媽媽的手,「不知道是要媽媽撫摸自己,還是要打自己」,足以見得廖克發「哀而不傷」的堅持。或許這個戰火中成長的小小心靈,早已超齡的接受現實中的各種挫折,眼淚根本無法表現心中的哀痛。之後孩子再獨自回到被燒毀的草屋,神情木然的吹著口琴,琴聲交織著餘燼,如此的五味雜陳,到底是淡定、麻木、哀傷、茫然,還是心疼?剩下的,就交給觀眾自行體悟了。
廖克發的作品長年關注邊緣族群的生活,也將觸角伸入了新住民的離散史,慣用文火慢熬的流動影像,舉重若輕的掌握了畫面的節奏與表現了敘事的成熟度,不論是沿著歷史的軸線回望,或是細膩觀察之後的反芻,他的起點是自身的故事,終點是自己的國族記憶。這部《菠蘿蜜》似乎是繞了一大圈,從馬來西亞飛越南海到達臺灣,表述一段追求自由的旅程,而所有故事情節就在菠羅蜜的香味中產生了連結。他藉由電影找到了一種歸屬感,是那種哀而不傷、隨遇而安的豁然開朗。
全文劇照提供:牽猴子整合行銷
2020.1.22. 編輯註:訪談資料引述之增補 責任編輯:張硯拓

*本文獲得《釀電影》X 2019 金馬影展 影評徵文比賽【佳作】*
論述清晰、架構完整,縝密梳理影片的意象、隱喻及文化脈絡,論理之餘亦道出個人感嘆,影評書寫功力純熟工整,值得嘉許。(評審推薦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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