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予黥
哥倫比亞導演阿雷漢卓.蘭迪斯(Alejandro Landes)向來關注結構底層,以及被排除於政治考量外的各種社會迫害,故首部紀錄片《古柯農》(Cocalero, 2007)即記敘玻利維亞推動古柯葉除罪化的原住民總統莫拉雷斯的普選之路,反映受到壓迫的原住民族群逐次取回自身政治權的過程;其次,改編自真實故事的劇情長片《歡迎來電光臨》(Porfirio, 2011)透過與人物齊平的電影視角,靜謐坦率地詠嘆一則現世的角落悲歌。
而第三部作品《失控少年兵團》(Monos, 2019)是這麼駭然而迷離、野性而質樸。它的取鏡時而遼闊、時而迫仄,節奏時而犀銳、時而弛緩,如果銀幕內外是我們與電影本身的絕對分界,那麼故事的主題幾乎再次劃清這道界線,卻進一步透過影像喚出一種原始的神秘,迫誘視覺跨界──我們明白自己不屬該地,該地卻直接置進腳下,儘管終點尚未抵達,但依然感到,有個什麼已開始的、已被召喚的,在未來如火如荼進展著。
諸神的場域:眾山之間
最初,八個踢球的游擊隊少年矇著眼,游移於鈴聲與各自代稱的呼喊,每個名字、稱號僅為一種表徵,他們辨識感知彼此相合為一的生命。流動的性別身體、晦昧的性,在混沌渺茫的原始心靈無止無定,沒有界域之分。在玄奧超然的古代立石、流雲山麓之間,曠世虛空、天地無縫,萬物彷彿凝結,收攝一幅駭麗景致,電影前段佈下一方近似神話的邊緣之所,影像的觀看體會、釀造的神話時間,讓人錯覺地經驗了當下/永恆的空闊感。
然而,這些少年其實有著既定的使命,隸屬某個權力結構下,除了反覆接受期間性的軍事鍛鍊,還得看照一位「博士」之稱的人質。等到他們其中一人誤弒受命保護的乳牛,故事破題、脈絡變調──牛作為一潛在的經濟利益象徵,為人性設下常駐的一道關卡,誘出社會與個人的關係模型:於私、於公,利己或利他。有人不堪罪疚自殺,有人萌生謊言逆意。應該悲慟承受真相?還是漠然保全所有?逝者仿若祭儀,人們各別取走遺物,各別接下死者的生命和意志。一切不再如初,秩序擾動、對立浮現,蒼穹有了裂痕,魅影自此蔓延。
生存的儀式:墮於惡叢
就像伊甸園的禁果,當男孩女孩摘取牛糞上的蕈類,吃下,人們迷眩地落入罪域──戰火引爆,將故事劃為二界,從蒼茫之境墮進彼方惡叢。生存成為唯一目標,弱肉強食的自然軌則成為一種類宗教。人神之間,重塑連結。
在背景轉至叢林以前,故事安插一段披戴獸皮的少年雙雙拚搏、勝者為王的儀式,火炬前重演一齣生死為題的劇本──唯有征服,才是不變的結局──由此一過程的實指,更進一步看見種種瀰漫鏡頭前的儀式性(ritual)構設:臨死的牛隻眼眸、逼近的人面紋彩,鳥類的擬聲、獸態的舞蹈,以及視角的參差多層、詭音的迷茫尖銳,成就一段懾人心魄的觀影儀式。此刻,銀幕外的人並非旁觀者,而是被推入其中地參與,臨受實境的衝擊。
我們感到驚惴不安,當儀式指向自然界彼此互噬的內涵,人不再覺得自己依賴某種決定著自身命運的力量,卻一再認知自己即為力量本身、甚至足以凌駕其上,這份顫慄、這份類宗教的存在,就近乎巫覡。巫術的行使、意圖操縱身外之物,其不可逆的質性,加深了弱肉強食的驚懼力。而電影不曾閃現任何祈禱畫面,映射現世之外不再有神、不再有任一超越性的存在。人要取而代之,力量,成了新信仰系統的主體。
懼慄的回歸:魔幻寫實
古巴小說家卡彭鐵爾(Alejo Carpentier)曾為源自拉丁美洲文學的魔幻寫實主義(Magic Realism)定義:由於長期殖民背景,各種政治社會迫害所致的匪夷所思,使「荒誕」或「超現實」於拉丁美洲經驗裏比比皆是。同時,拉美的土著神話、民間的奇幻傳說亦屢見不鮮,是以,超自然、魔法、巫術等神秘色彩便不斷於作品中出現,以此批判現實,反映恐怖的日常遭遇和政治逼迫下扭曲的人們。
《失控少年兵團》看似騰空地描述人們於某世界的變化,背後則依舊不離導演長期關注的現實性:故事起自內戰層出不窮的哥倫比亞,作者加以剪裁,以戰事所逼現的人類生存狀況作為敘事焦點,特定事件於是轉化為不受時空限制的獨立篇章,深邃展開了普遍的人性切面──魔幻寫實的筆法蛻變為影像實踐,阿雷漢卓.蘭迪斯成就一部映射現實的離奇之作。
終幕,少年逃開同伴的槍口免受吞噬,直升機飛往城鎮文明,畫面脫離不盡綿延的叢林。人的淚眼望穿銀幕,直視我們。那張驚懼的臉孔遙遙回望了《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 1979)最末的「恐怖之極致」,兩者對讀,意會出叢林僅為恐怖點燃了表象,真正令人害怕的是某種不限疆界、原始而暴力的野性之蔓生。光暈環繞的每顆鏡頭下,靜靜凝視著那些早於過往被複誦千百次的獸態與人形。而儀式尚未了結,駭懼將引我們遍遍重演。
全文劇照來源:金馬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