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04|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心中似乎也有一個角落,有一顆許久不見陽光的種子正在發芽

他個子很高,特別彎下身來看著我的眼睛說,
Thanks for your accompany, you helped me, and found a piece of my past.
然後雙手遞給我一個裝滿小費的飯店信封。感覺很不一樣。
裝滿小費的飯店信封
裝滿小費的飯店信封

郭醫師的湖邊散記 (5) 療癒
蘭沙吧的後院是一大片菜園,地主張老先生是一位世居當地的鐵路局老員工,因為祖傳的土地在重劃區被徵收,開闢成主要道路,重新分配到這塊建地。這重劃區裡有好多土地都是他們家兄弟的,有建商找過他,但他沒打算要賣。
有一次全家人來蘭沙吧渡假時,遇到老先生在整理菜園,準備新開闢一塊玉米田,旁邊的旱地就種香瓜。我和兒子也興沖沖地跑去幫忙拔草,便聊了起來。
老先生聽說我是急診醫生,就跟我提起老伴,兩年前突然得病,治療半年多就去世了。對醫院治療的過程頗不諒解,到現在還不能接受。我跟他詢問了一下病情和治療的過程,並沒有甚麼不對的地方,
我安慰他說:「聽起來醫院方面似乎該做的都做了,有些疾病,真的就是惡化的這麼快!至少,她沒有受太多的痛苦,不是嗎?」
老先生紅著眼眶道謝說:「這顆石頭,在我心裡壓了兩年,我一直怪罪我自己沒有早一點發現她的病,今天遇到郭醫師跟我這樣聊一聊,總算可以放下了!」
老先生身體還算硬朗,兒女也長大獨立了,已經到了可以退休的年齡卻還不想退休,怕退休之後沒事做反而無聊,讓自己忙一點比較不會去想東想西。他在山腳下另外還有一塊菜園,兩邊輪流照顧,還要到頭城火車站值班。
這塊重劃區的建地石頭很多,排水不良,需要費一番工夫才適合種菜,他請人打了一口水井,裝了抽水馬達,還準備鋪設半自動灑水系統。我很羨慕有一塊地可以種,他說:「當農夫也有甘苦,如果想種,鄰接你家後院那塊地就拿去種種看吧!」我說要付租金給他,他很爽快的說:
「你覺得我有缺錢嗎?土地擺著沒人種,才是可惜呀!」
隨手從田裡摘了一顆小玉西瓜送給我兒子。從小在都市長大的小孩,第一次在田裡捧著剛摘下來的西瓜,滿心歡喜又不好意思靦腆的笑了一笑,小小聲地說了謝謝。在太陽底下曬熱熱的西瓜,抱在懷中,連心裡都溫暖了起來!
簡短的談話,幫助老先生放下心中的石頭,恢復爽朗的笑容,也讓我感到心中似乎也有一個角落,有一顆許久不見陽光的種子正在發芽。

我有一次導遊經驗是在春節假期,帶來自美國華盛頓特區的三位客人,早上從台北圓山飯店接客,搭高鐵到左營,租車開去墾丁,大塞車,再回來高雄國賓飯店住宿,已經晚上九點半。第二天住日月潭大飯店,然後回台北。很特別的行程,特別累,但很有意思。
先生四十多年前高中時,隨美國外交官父親駐台兩年,這次回台灣參加台北美國學校校友會,他們二百多位校友都是當年駐台美軍的第二代,前幾天回陽明山尋根,看看以前住的宿舍,就是去文化大學後山看台北夜景會經過的那一片全台保留最完整的美軍眷舍。
他特別安排三天行程,帶太太和另一位已經嫁在台灣的同學來墾丁。他還記得一群死黨在墾丁附近的沙灘衝浪的那個夏天。他們自己取名叫康乃爾海灘,沒有中文地址,雖然不記得在哪裡,但他很努力地告訴我一些回憶的碎片。
我們從貓鼻頭開始搜索到鵝鑾鼻燈塔,春吶搖滾音樂會正在彩排,飛揚的樂音在夕陽下奮力嘶吼青春的記憶。天黑以前,還沒找到,讓我們再試一試。
我們問了海角七號電影裡的阿嘉,現在他不當郵差,改行當警察在停車場指揮交通。阿嘉找了茂伯,想起雷達站前叉路左轉上去,有一區荒廢的聯勤鵝鑾鼻活動中心,以前就是美軍俱樂部,非常關鍵的一片拼圖。
循著這個線索往前開,我們隨著先生急切而熟練的腳步,繞小路闖進已經封閉禁止入內殘破的廢墟,階梯爬滿蔓生的植物。跨過大廳掉落的燈具,從大片落地窗望出去,是美麗的墾丁南灣,貓鼻頭和遠處的大尖山,近處是一望無際的草坡和矮樹叢,夕陽染紅了天邊的雲霞,連眼眶都紅了。
Right here. Thank you, Eric. I beg your indulgence.
I must find the beach, somewhere nearby here.
就是這裡,謝謝你,Eric.(我的英文名字)。請容許我的任性,
我一定要找到那個夏天的海灘,一定就在附近。
於是,戴上墨鏡上車出發,龍磐公園,風吹砂,最後來到公路盡頭右轉的佳洛水。比七星潭還美的礫石灘,似乎與記憶中長長的白沙灘有些不同,又似曾相識。
我當翻譯替先生向當地居民詢問,原來很久以前這裡的確是白沙灘,但海砂漂移到更南岸,現在入口處是礫石灘了!
望著南方遠處的沙灘,先生撿起一顆石頭,擲向海面。
We called this stone skipping.我們就在這兒打水漂。
他似乎想告訴我有關那些年,他們曾經一起追的……
從高雄往日月潭,旅程中先生悶悶的不太說話,總是拋下眾人,自己一馬當先,急切地東看西看,不放過任何一個解說牌。日月潭風景區都是中英文雙語的解說牌,當然也不需要我介紹。太太好幾次跟我抱歉,說他就是這樣,然後補償性給我一個微笑稱讚我,感覺其中有些隱情。
在回台北的路上,我漸漸聽懂了一些。其實先生的父親四個月前過世,他的心情還有點悲傷,一路上太太強顏歡笑都是在安撫他。他知道父親在台灣當外交官的時候,曾在日月潭過五十大壽,
五十歲對外國人是很重要的生日,先生當時沒來參加,有點遺憾。現在遊日月潭,加倍思親,所以想找些浮光掠影。
到了藝品店,我介紹原住民結婚儀式中,喝小米酒用的木雕雙杯,太太說整理岳父母家裡時,也有發現一樣的東西,說不定也是在日月潭買的,他們高興地裝模作樣一起舉杯拍照,四十年前,他的父母大概也擺過一樣的動作拍照吧。
我大膽地問他父親是生什麼病走的,似乎是罕見的動脈血管炎,導致腳趾缺血感染,截肢兩次。又因截肢後的幻肢痛,長期吃止痛藥,引發胃出血,心臟衰竭,又輸血,肺水腫很喘等等,聽起來應該是很漫長,辛苦折磨人的病程。
我說,我當急診醫生救過很多人。但我覺得,陪伴許多人順利往生,或許是我更大的貢獻。有些家屬因為沒有見到父親最後一面而萬分自責,我會安慰他們,讓他們在心中跟往生者告別。在我的陪伴下,生者與往者都沒有遺憾。
我講這些話,其實就像是在安慰他。
到台北下車了,他很慎重地跟我說,謝謝我的陪伴,幫他找回了他的過去。
Thanks for your accompany, you helped me, and found a piece of my past.
他個子很高,特別彎下身來看著我的眼睛,然後雙手遞給我一個裝滿小費的飯店信封。感覺很不一樣。
原來傷痛埋在心裡,時時刻刻都會啃食人的心靈。過去多年累積的負面情緒,悲傷,愧疚,後悔,創傷,憤怒,找個願意傾聽,能啟發正面能量的人,說出來,釋放掉。即使有再怎麼不堪回首的過去,仍然要相信自己,肯定自己。
身為醫師,習慣幫助病人,找到疾病的根源,解除痛苦。
當醫師面對自己人生的困境之時,卻也沒有特權,一樣要脫下白袍,認輸得像個哀憐求助的病人,忍痛割開肌膚,清除惡瘤。
只不過,動刀的是我自己。
我給自己請了一個長假,擬定了當英文導遊的手術計畫,希望切開眼前糾結的謎團,找回我的初衷,那顆許久不見陽光的種子。站在不同的高度,用不同的角度去探究,那顆種子所代表的意義。
我寫這本書,也是一種自我療癒的過程,自己的人生,自己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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