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技術的效用性佔據了世人有限的視野,它變成了讓生命可以更加美好的神明
我有一個大我五歲的表哥,從小和我感情很好。他讀高中的時候,三不五時會到我家來借宿,小學生的我看他穿著卡其制服、背著墨綠色帆布書包,還有一頂大盤帽好威風!當然,最讓我羨慕的是那些高中課本,上有天文下至地理,古通石器今達科技,就連「國文」課本也比當時我那本附有注音的「國語」課本,來得更有書卷味兒。 2012年,教育部公民陶塑計畫,拍攝了一部由大學生來談大學教育的紀錄片《大學記》,一位從台中女中畢業的政大高材生,說高中畢業的時候,覺得自己好厲害,學了那麼多的知識帶進大學,她好想永遠保有它們。可是,一年之後,她發現以前學了那麼多,上大學就統統都忘記了,於是她語帶荒謬又彷彿恍然大悟地說:「原來,學那麼多知識,是讓我用來忘記的!」
不久之後,我的表哥上了大學,更是讓我羨慕至極,一本本厚重的英文書,精裝的紙頁褶褶泛光,彷彿閃耀著全世界的知識,表哥讀起書來搖頭晃腦,好似深奧難懂,但在我心中種下了「這才是讀書人」的鴻鵠之志。所以當我自己讀大學的時候,多麼珍惜那些價值不斐的課本啊!每次閱讀,那股「真理與專業知識在眼前展開」的悸動,的確勝過了猛翻字典卻還是一知半解的挫折,努力地享受如同敲開核桃殼的喜悅。 而今天,會花錢買課本的大學生已經少之又少,還願意違法影印整本書就已是萬幸,大多數學生總拿著學長姐不知傳了幾代的教科書,翻開卻還新得發亮;再看看二手書店架上一字排開不知是新書還是舊書的課本,乏人問津。從前捧著厚重原文書是智慧的象徵,現在校園中若還這麼做,恐怕會被認為只是想練臂力的傻子罷。上週我在學校的便利商店想買份報紙,卻遍尋不著,店長好心的說,一整天平均只賣出三份,所以報商已經不願意送了!在我訝異之餘,他還補了一句:「在學校裡的便利商店都這樣,學生不會看報紙的......。」
正當我對大學生不愛讀書滿懷感嘆之際,不禁多想了一步,其實他們只是很誠實地,直接反應著在學習經驗中,對「閱讀」早已倒盡了胃口,以及對知識的漠然罷了。從小到大,被寫在書上的文字,距離他們的生活現場與處境總是太遙遠;書本,反而比較靠近好不容易掙脫掉的考試牢籠,那誰要重新關回去呢?最近,一位社會系的同學說,她從前一直覺得自己的興趣就是「考試」,考試像做菜,寫滿的一張考卷就像廚師的盛宴,供人品頭論足後拍拍手,多有成就感啊!如果閱讀與考試畫上了等號,那在失去考試的引誘(或逼迫)後,閱讀自然也就失去了必要。
這乍看之下是「應試教育」的後果,但其實更深刻的脈絡,是十九世紀之後,人們替「知識」包裝了太多刻意的想像,讓原屬於人類本能的學習能力,框範成理性主義的知識系統,進而抬升成專業的領域和形象。也就是,那些在生活中真實存在的故事、經驗、技術、感受、常識、......,若不具有專業樣貌和身分,就沒有被稱為知識的餘地。這會讓人跌落深淵般的學習挫折,因為無法進入理性專業範疇的生活及其一切,都不再有意義;而那些看來冰冷遙遠的「客觀知識」,卻被賦予了極大的光環與高舉,以致於誰無法進入其中,他就等於學習的失敗者。
想起約莫半年前,我接觸了一個另類的筋骨推拿,師傅運用了一些電學原理,讓我在被按壓之間都會有如觸電般的感受,我雖不明白詳細的來龍去脈,但靠著基本上能夠自圓其說的電流電阻原理,和其實多多少少有的一些療效,再加上每次和妻子同往也成了我們少有的約會時間,所以讓我還算安心地去了好幾回。直到有一天,我因騎車摔倒,結果手腕挫傷後,妻子更加催促我要去給師傅好好「電」一下,但我反而徹底卻步了!心想手腕已經這麼疼痛,若還不去醫院尋找「正統醫學」,萬一給他電出個三長兩短殘廢了怎麼辦? 我一面完全抗拒著,另一方面也在反省,我為什麼如此尊崇或深信著在三百多年前,其實也曾被視為大逆不道又邪門的「正統醫學」呢?西元1628年,英國醫生哈維(William Harvey)出版了生理學代表作《心與血的運動論》,其重要性不在於理論的正確無誤,而是如馬克思的評論,說「哈維終於把生理學確立成為了科學」。這是一個思維的轉換,「科學」與「客觀」成為知識系統具有正當性的必然要素。繼生理學之後,十九世紀德國醫生馮德(Wilhelm M. Wundt),建立了實驗心理學系統,讓心理學也從神哲怪論變身成為了「科學」,因而被後世尊為「心理學之父」。摔傷了手腕的我,到底在相信什麼?又為什麼相信那客觀冷靜但卻彷彿毫無真實感的一切? 身體與心理的種種,在以「科學」的面貌問世之前,人們無法認識他們嗎?我們都知道,千百年來人類智慧所面對的生命挑戰與能解決的問題,絕對勝過機械理性批次處理的能力,但自從宗教改革以來,西方歷史便因科技提昇與工業革命的推波助瀾,而使科學世界觀有力量得以統治人類思想,那就是:「以科學所創造的科技,會促成自我發展的終極顛峰,人類也將因而進步。」宗教改革讓象徵極端非理性權威的教皇退位了,並未讓為我們信心創始成終對象~上帝~成為人類的終極關懷,反倒是科學技術的效用性佔據了世人有限的視野,它變成了讓生命可以更加美好的神明。
青春的生命永遠是一個行動,而行動本身就可以是知識的活水源頭,就像當你注視著一朵花的趨光向陽,含羞草的垂頭低語,你所領略的早已遠超過水分子是如何在花莖細胞間移動的原理。這青春的行動中,充滿了複雜性、不穩定、不確定、無法預測、獨一無二、價值衝突、......,這樣的生命面貌,完全不符合科學理性所規範的模式。所以若期待強化專業知識或者透過有效的科技模式,來解決青春問題,無異是緣木求魚。青春是一種味道,這味道所吐露的不是效能與秩序,而是生命裡無法一致化的藝術性和態度。 但現代的知識已經被冰鎮到,可以不去理會那些充滿矛盾或無法處理的青春,並將他們貶為「問題人物」或「叛逆學生」時,那就讓青春靠著常識的溫度而活著吧!上帝並沒有創造任何專業與專業工作者,祂乃親手陶塑出了37度C的「人」,並且能活出祂的榮美。但這人,創造了客觀的知識與標準答案,並認為以此所塑造出來專業工作者的身分,就是一條改變世界與服事上主的捷徑。所以,我們鼓勵孩子去上學、讀書、考試、選系、證照、學用合一、......。
青春正在覺悟著:「原來學那麼多知識,是讓我用來忘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