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專題｜《我的大叔》與《祕密森林》：戲劇如何讓我們抵抗現實

看完《我的大叔》之後心情激動不已，當然不是因為 IU 太可愛了，而是因為我覺得韓國有些好的影集，讓你直接看到人生。但是我們不就是活在人生當中嗎？為什麼還要透過影集看到人生？這是因為我們並不真的想要看到真實。

我想起另外一部韓劇《秘密森林2》，我基本上看完兩個禮拜就忘記所有細節了。但是我記得一件事，就是裡面黃始木與韓汝珍自始至終都凝視著真實。但這個真實並非一種解謎的答案，某種程度上《祕密森林》類似於《X嫌疑犯的現身》這樣的日本推理小說，它的結局已經決定了，或是並不那麼重要。真正吸引人的，是人在其中如何去做決定。譬如《祕密森林》裡面設計了一個對照組，禹大夏與崔炳／黃始木與韓汝珍，他們都是一種檢警之間的合作，可是最後卻出現完全不同的結果。我們很容易把這種差異解釋為正直與歪曲，就像我們說《我的大叔》裡面的大叔是個好人，但這並不能解釋這些戲劇如何打動我們。

《祕密森林》與《我的大叔》有一個共同的特徵，那就是人必須對抗各種積習。而在片中這種積習通常是來自於機構，所以我們也可以把它解釋成組織文化。這是台劇當中比較少處理的部分──我們也談論善惡，但是我們的善惡比較是根源於人的品質，近年來也開始談論階級，但是機構如何讓我們在其中歪曲？我們好像沒有那麼大的興趣。相反地，大叔與黃始木都是在機構展現他們品質的人，他們宛如一種現代社會的英雄，能夠不被各種大大小小的情緒所擊敗。當然這方面黃始木更佔優勢，因為他沒有情緒。

但是偶而黃始木也會忽然頭痛欲裂，就像大叔有的時候也會幾近崩潰。在片中並沒有明白地解釋原因，但是我寧可歸諸於一種感受與理性之間的差異。有些時候，我們確實秉持善念而且堅守原則，就像是黃始木與补東勳ㄧ樣，可是我們仍然無法堅持過去，因為現實太複雜了，而原則並不能指引出任何希望。

所以李至安與韓汝珍出現了。表面上她們心意比較浮動，情緒也比較強烈，所以在面對現實的壓迫之時，她們無法像兩位大叔那樣堅定不移。在《祕密森林》當中韓汝珍放過了議員的兒子，而在《我的大叔》中李至安為了錢而監聽。就戲劇的角度而言，觀眾需要這樣的角色才能讓我們得以過渡到黃始木與大叔那樣幾近完人的存在。但是這也意味著她們比較具有人性，就跟我們一樣。

在這一點上，李至安比起韓汝珍更加地強烈，她一直按照她自己的方式來表現她的善意，表面上她的做法造成了許多問題，但是實際上如果沒有這些看似不合邏輯的行動，大叔的人生不會改變。另外一個人性展現的方式是，一罐飲料或是一句加油，是這些純粹的善意讓大叔們得以度過那些毫無希望的時刻。

但是反過來說，韓汝珍與李至安也需要兩位大叔的存在，因為他們具有專業上的優勢，這件事說起來有點令人沮喪。但是這兩組人馬能夠成功對抗現實的原因其實不能與專業資本脫離關係，假設大叔作為工程師不夠優秀，假設黃始木沒有辦案的能力，無論他們如何具有原則與善意，他們仍然無法在這個由人所構成的地獄之中生存下去。至多他們會像《我的大叔》裡面其他浮沉於人生當中的大叔一樣，在某個時間點放棄了希望，然後成為人生戲劇當中的配角。

所謂的專業也不全然是一種資本，同時也是一種洞察現實的能力。在《祕密森林》當中，黃始木不斷檢視那些被人視為理所當然的細節，不斷地詢問自己，有什麼是我忽略的？在《我的大叔》當中，大叔談論建築的內力與外力，他們說的既是一種專業的知識，同時也是一種面對人生的態度。如果我不要太快地推導到資本主義工作倫理這些根源，我們可以說這是一種審視現實的態度。

在《秘密森林》當中有各種誤導人的線索，第一時間我們不免感覺有點不耐煩，但是實際上這是一種邀請。它讓我們進入一個宛如迷宮的世界當中，在裡面你必須面對各種困境，然後根據有限的資訊來進行判斷。就娛樂的層次而言，這吸引了觀眾投入這個戲劇當中，我們並不是要知道最後的結局是什麼（傳統戲劇常常是這樣），而是要知道眼下的局面必須怎麼應對，某寵程度上其實非常類似於許多解謎電玩遊戲。但是同時，這也是一個比較貼近真實人生的狀況，因為真實其實如同一團迷霧，所以無論如何我們都無法在短時間之內找到解答，所以我們需要學習如何正視這一片混屯。

這是我覺得這兩部韓劇最打動我的地方。它們沒有急著說出一些道理，也沒有給予一個絕對圓滿的結局，因為它們已經意識到在真實世界當中沒有這些東西，我們終其一生都只能且戰且走。然後我想起台灣許多流行的心靈成長書籍，這些作者出發點也未必不良善，但是我之所以討厭它們是因為它們急於給予人生一個指引的同時，取消了現實的複雜。所以到最後根本無助於我們面對現實。相反地，戲劇這件事看起來脫離現實，甚至不可避免地有一些刻板的形象然後在一些好的情況當中，我們反而看見了現實，並且有了一種我們必須與此相處的覺悟。

按照現代主義的藝術觀，這是因為藝術把現實精煉了，或是藝術提供了另一個更細微的真實，然後人因此得到了昇華。但是我想強調，在這兩部戲當中，真實始終難以窺見全貌的，因此更傾向於另一個更後現代的看法，那就是其實我們世界的真實就是跟這些戲劇交織在一起。試問我們如何說我的人生經驗，比起這些戲劇更為豐富？如果我們每天都待在辦公室裡，每天都受制於各種狹小的人際網路，我們並不會活得比戲劇更為複雜或深沈。

當我想到這裡，心裡不免有點感傷。但是同時心中也覺得振奮。有時候我們就是想要追求一種深沉的感覺，我們想要告訴別人我其實不是表面上那樣。但是這件事在現實世界之中難以發生，試想你在什麼情況之下會告訴別人你很深沈？這不僅僅是尷尬的問題，而是我們其實也不說出深沈的自己。但是戲劇這件事它在一段時間之內增長了我們的感知，於是我們忽然像是檢察官一樣調查真相，像是大叔一樣關心他人，在那一個相比於漫長一生宛如一瞬的片刻當中，我們確實變得深沉了，不管我們有沒有把戲劇裡面的感覺帶回到了現實，我們都已經短暫地成為了一個帥氣的人。

戲劇讓我們保持醉意，只有這樣現實才能被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