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4/08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路上

  尖峰時間的公車總是壅塞。起初,我投十二塊零錢,把自己塞進高大的身軀與身軀之間,後來是一張薄薄的,一面印著風景或傳統藝術作品的票卡,筆直插進刷票機,像上班打卡一樣,卡入卡出,幾秒之間,存在就化約為一串數字,在票的空白面排上了隊。
  這趟車,開在筆直的信義路上,公車專用道,車速不算快,且走且停。植在分隔島中的樹,不像仁愛路、敦化南路那樣枝葉扶疏,細長的軀幹,骨瘦嶙峋,有些連葉子也沒一片,好似初栽,得四圍繫上支撐,方能穩固。對照車內青春期瞬間抽高,微微駝肩的學子。椅背靠著,欄杆扶著,吊環拉著。整條街彷彿都是勉力精神起來的堅毅,和無蔭蔽的蒼白。
  清晨的車內沉靜,一張張面容相對無語。沒有手機的年代,若無心一路埋頭背誦單字,只得沒有焦距的,任憑眼球隨著景物相移。從一條窄縫,我得窺見偌大的車窗,在行進間震顫。窗外車輛和樓房,倏忽印入眼簾,又迅即流逝。好像滑過指間的陣風,一回神,總是不肯定適才的究竟。搭車次數多了,逐漸能細數大的標的。這頭是櫥窗裡裝飾華麗的婚紗店,下去有紅底白字招牌的皮鞋行,攤車羅列的傳統市場,整面綠沉沉的郵局,而後白色制服和卡其色制服的學生一起下了車,過幾站是粉色和藍色、黃色和條紋樣的,拖著步伐邁入窗外的風景。
  每個人對身處環境的最初認識,大概都是從一個點開始:家,學校,父母工作之地。在點的四圍,如水傾倒,由快而慢擴散漫延。然而於我,窗外的物事,都像是大屏幕裡的藝術電影,從來只是看,卻未必能領會。這大概源於幼時父母工作忙,我的城市地圖裡沒有什麼公園、遊樂場,上學圍在牆裡,不上學的時間就窩在家和自己玩,學校也是跨區。所以但凡出門,就是在不同的方向上搭車。東西向搭20、22、信義幹線,南北向坐235可自國父紀念館穿過城南城中,一路向新莊。基隆路上往來信義區、新店、木柵、基隆的車,更是四通八達。
  要說孰悉,各條路線的公車站名可比家附近的路名清晰得多。我好像也習慣了,在不動與移動之間,沒有逗留。這些移動的車輛,一道道劃開樓牆的柏油路面,地上鮮白的箭頭,像暗夜的一道光束,直直地帶著我向前。連接端點之間的只有眼前路。四圍無邊無際宛如深海的黑暗,在光暈潛過之後,都再度陷入沉寂。
  當時的我不知道,這一條上學的路,意味著什麼,又影響了我什麼。彷彿船上的水手,我只是聽令,跟著眾人搖槳,有時也偷著閒,空白的隨波逐流。我以為這樣的經歷,是再平常不過的事。遷戶籍,跨區就學,早出晚歸。不曾想,如果我就讀學區內的學校,是不是就會有更多家附近的玩伴,是不是就會有更多接地氣的故事,細碎的巷弄裡是否就會多一些屬於我的氣息。
  確實,我完全不是特例。這一路上,和我「殊途同歸」的學生多了。有些比我更早就上了車,在後排的座位上,為早起的困倦補上一眠。
  在還不夠自己搭車的年齡,好幾年時間,我搭乘私人經營的娃娃車上下學,每一趟車也都是「塞好塞滿」。現在流行的全美語、蒙特梭利、華德福之類的實驗教育,那時還不普遍。家長們追求的目標比較單一,就是升學率高、讀書風氣好。考試至上,學校的好壞,一番兩瞪眼。一窩蜂擠破腦袋的現象,倒是沒有改變。要進所謂的明星學校,沒有早三年五年去安排,恐怕還排不上隊。
  這種「類孟母情結」,雖也不是錯,但千年來好似已經成了一道標竿,考驗著為人父母到底對子女的教育上不上心。只是這終究是一個複雜的問題,且不說內涵,以執行面來看也是。畢竟孟母的時代沒有高房價,沒有戶籍問題,人口問題,搬家換校好比吃飯,說遷就遷了,就是束脩要多備上幾份。然而現代人要與這標竿齊肩,付上的代價又何止如此。
  有一個同學,轉學而來,性格挺開朗,開學沒幾天就讓大家去他家玩。他說,新家只有六坪,語氣像炫耀家裡養了隻大象。可我們幾個小孩,也弄不明白這個「坪」是什麼單位,「六」又代表什麼概念。一日真的相約去參觀,像組隊到石窟探險,果然大開眼界。進門的空間既是客廳,是餐廳,是廚房,也是臥房,唯二的隔間是廁所和曬衣的小陽台。一張折疊式矮桌,讓孩子就地圍坐寫功課,飯煮好了就把書本收一收放碗盤;睏了,再把桌子折一折,沙發展一展,就是全家人的臥房。好像家家酒的迷你組合屋,小而巧,樣樣都有玄機。
  這樣的小套房雖然常見,可一般預期住上的會是學生或單身上班族,至多新婚夫妻吧。可我這同學,底下還有一弟一妹,紮紮實實的五口之家。若是換個學區,往遠一些的地方找房,勢必能有更寬敞的居住空間。然而這是一對父母的信念,為了孩子甘願付上的代價。
  相較之下,有親戚住在目標學區的我們家,遷入戶籍就不是那麼困難,只是入學之後如何接送是個問題。新生報到的那日,一個婦人和一個年輕男子站在校門外,似是發廣告傳單。婦人捲捲的短髮落在耳下,男子貌似二十來歲,略微圓潤的臉上頂著一副細框眼鏡。母親和他們攀談許久,原來正是看準了跨區就讀,父母工時長的商機,專司接送孩子的生意。一家四口,媽媽承攬行政工作,父子三人負責開車,一台小巴,一台大巴,除了我的小學,還有相鄰的其他學校,都是他們的業務範圍。
  那時的安全法規大概還不嚴謹,營業的兩台巴士都經過改裝。原先橫排的座椅,改為直向,自駕駛座後方延伸至車尾,兩側窗下各一列,中間走道再裝一長椅,背靠背又是兩列。靠窗的座椅與中間設計高低落差,小腿一縮即可容納對面的膝蓋,像一凹一凸的卡榫,幾無縫隙,錯落的近乎完美,毫無閒置空間。一台小巴,一次竟得以塞進三、四十個小蘿蔔頭。但見齒輪般的小孩們,身著校服,頭頂校帽,面向面,腿碰腿,書包餐袋環抱膝上,白著臉挨著擠著。那畫面,若不是短胳膊短腿,你會真以為看見的是軍用卡車,正預備將這群扛著一身裝備,面色慘澹前途未卜的現役軍人,送上戰地。
  此後,我也加入了這條行軍隊伍。為了配合車子滿城市接人的路線,在距離上課時間還久的清晨,我就要自睡夢中爬起,顫顫巍巍在城市裡繞行。放學後搭車的學生更多,家遠的排第二批。等車子送完一輪再回過頭來接,真正進家門,天空都是昏黃灰暗了。
  以前總以為,學校離家很遠很遠。長大後才知道,一條路所以周折漫長,不一定是因為距離。有時,只是承載的太重。那些保護,期盼,成全,甚而是彌補,都在此刻扛在孩子肩上,一道匯成長長的車流。
  而今,那些曾經繞過的路,我大多忘了。記得的是開車的大哥哥有時會在成功國宅前的一個小攤停下,給我們幾個晚歸的孩子,買黑輪或養樂多喝。或者在等車回來之前,我們一群年齡不一的小夥伴,在校門口你追我跑玩鬼抓人、紅綠燈,避開警衛的視線攀搖桑樹,把奼紅艷紫的桑葚給搜括下來,或抽幾根矮仙丹的蕊,揚著下巴向同伴示範「這花可是能吃的」。
  相比早晨整個腦袋的渾沌,連上七節課的消耗,這會兒終究是精神解放。如果說通勤與課堂,是一種行進狀態,物事都如流星大步向後飛逝,停不下,抓不住。那在校門口的等待和遊戲,就是四維時空的靜止。那樣身體與環境的聯繫,不是背誦,不是傳說,不是不得已而為之,是細胞與細胞之間的真實感知,將蕊稍細微而濃郁的甜,果實清新的酸澀,枝幹粗硬的皮孔,慢動作一般沁入神經末梢。
  而最終,記憶深處能提出來回味的,也就是這些行進之間的幾段逗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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