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7-01|閱讀時間 ‧ 約 4 分鐘

思念親像一條河,抑是一朵雲?

講到嘉義,我想到的不是火雞肉飯,也不是覺醒音樂祭,而是那幢矗立在稻田中央的,新建不久的五層樓公寓。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最好的朋友SY在中正大學唸哲學研究所,賃居那幢田裡的公寓。我去找他,住過一夜。他開一輛老爺車載我去吃奉天宮的生炒鴨肉羹,買了民雄肉包,我初次看見鹹蛋黃不是藏在餡裡而是嵌在外面的包子,很是新奇。
那天晚上我們照例聊到天亮。他說:那陣子身體愈來愈差,老是發燒不退。很久沒見的舊情人看到他蒼白的身體,哭著痛罵他不好好照顧自己。他很慚愧,覺得是因為自己老在逃避問題,現在身體來算總帳了。
聽他這樣說,我暗暗慚愧:論逃避問題,我經驗豐富得多了,不過身體似乎還沒來找我算帳。那時我們都不到三十歲,天大地大的事,交給時間慢慢解決就是了。當時不知道,時間這東西,從來都不是無限供應的,分分秒秒都可以瞬間變成最後的時刻。
我們總是徹夜聊一切事情。我比他沈不住氣,而他懂得同理的聆聽,也對所有喧嚷的物事保持寬容與好奇。因為年輕,人生尚無多少利害權衡,我們從不曾生出競爭心理,衷心欣賞彼此的才能,也能包容而不避諱彼此的各種亂七八糟。我們對文字藝術音樂的品味相近而不盡相同,也總對彼此持續拓寬的世界觀充滿好奇。這樣的朋友,後來是再也沒有了。
SY不只有文青才子的一面,他也是登山社的,體格向來結實。我畢業沒考上預官,抽到海陸,想想自己這種四體不勤的廢柴恐被活活操死。於是當兵前兩個月,SY天天大清早來按門鈴,騎車載我去台大跑操場,再一塊兒去豆漿店吃早餐。他陪跑不穿運動鞋,都只踩一雙皺皺的舊皮鞋。我跑得氣喘吁吁,頭都抬不起來,視線所及便是他後跟踩得扁扁的舊鞋,耐心配合我的速度,嚓嚓地跑。
直到現在,想到SY,立刻浮現腦海就是他那雙舊鞋。
SY退伍考上中正哲研所,如果一切順利,器重他的指導教授會推薦他考獎學金出國深造,然後回台灣任教,他會是一個非常好的老師。儘管戀愛之路曲折艱苦,我相信若能遇到對的女子,他也會是非常好的丈夫和父親。不過,老天爺沒打算給他這些。
一天他來找我,我很高興,問他都好嗎?他微笑著說:不好,檢查確定是血癌。漫長的療程空檔,我們相約吃飯,然後實事求是地談死亡,彷彿那是別人的事,彷彿這樣就能推開恐懼,無視那惘惘的陰影。
直到最後,我們都不曾在彼此面前落淚。他再也沒有回到那座稻田中央的公寓。
大學時候,我和SY一起去「息壤」看快要走紅的伍佰,菸霧瀰漫的地下室,大家敲著酒瓶一起吼唱〈思念親像一條河〉,感動得五臟六腑都要爆炸。當時並不知道伍佰是嘉義人,這首歌是寫他早逝的弟弟,那條河,大概就是流經蒜頭村的朴子溪吧:「思念親像一條河 / 浮著伊人的形影,伴著無奈的水聲 / 一生要流幾回,不知從叼位找……。」
然而我不曾見過朴子溪,那樣濃烈悲壯的思念,貿然挪用,未免矯情了。我也始終沒有落淚──曾經想過,總有一天我能嚎啕一場,但那一天還沒有來。
想了想,此刻SY應該會贊成我點播另外一首〈斷腸詩〉:
青春青春渡時機,孤船有岸等何時? 風雨停了愈空虛,茫茫人生佗位去? 想到心內小哀悲,一種澀澀的滋味 東邊吹來雲一朵,催阮不通歇過時
我們走出那幢田裡的公寓,陽光燦爛,歌正新鮮。我們都還年輕,沒心沒肺地唱著,並不知道那裡面藏著深沈的神諭和預言。
(寫給《小日子》)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