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林生祥、羅思容將在四月赴大陸演舉行系列演出,這是應主辦單位邀約,替廣州《城市畫報》寫的稿子。
卑南族歌手陳建年曾經是這麼唱的:
鄉愁,不是在別後才湧起的嗎?
而我依舊踏在故鄉的土地上,
心緒,為何無端的翻騰?
他的鄉愁,來自父親的嘆息:這片地,原本是我們的啊。於是,鄉愁不再來自地理的距離,而是心理的距離了。
我也有我的鄉愁,儘管我也依舊踏在故鄉的土地上。我是台北人,在這座城裡出生、上學、工作、成家。然而,對於這座城,我總缺少一分喚它「故鄉」的情感──所謂「故鄉」,理該是一處腹地更深邃、南風更熨貼、天空更高遠、水色更溫潤的所在,不是麼?
然而,在林生祥和羅思容的歌裡,我看見了那既遠且近的故鄉。儘管我一句客家話也不會說,儘管我從來沒有去過美濃:
細妹你看,那中央的大山
攪著白雲翻來又轉
細妹你看哪!那轉彎的河流
驅趕大水波光瀲灩
細妹你看,那掛雲的大山
傾身顧著山下的石崗田
細妹你看,那唱歌的河流
彎腰抱著身邊的沙埔地......
──「細妹你看」,林生祥、鍾永豐詞,林生祥曲
「回家」,多麼簡單的願望,多麼遙遠的路程。這趟「精神歸鄉」的旅途,上溯六七十年代的鄉土文學運動,染上了恆春老歌手陳達蒼涼遼遠的「思想起」。李雙澤為「水牛稻米香蕉玉蘭花」譜出美麗的旋律,男孩女孩紛紛離開故鄉湧向城市,羅大佑痛切地呼喊「台北不是我的家」,群眾運動四起,客家鄉親走上街頭,替國父遺像蒙上口罩,高喊「還我母語」。嗩吶淒厲的號音從「亞細亞的孤兒」吹到「一無所有」再轉進「菊花夜行軍」,孩子的啼哭,拖拉機的低吼,吉他清脆的撥彈......透過這些,慢慢地我們重新把「故鄉」端詳清楚:它的美麗,它的醜惡,它的無奈,它的憤怒。然後我們才能分辨,回家的路指往哪個方向。
羅思容年過四十才開始寫歌,大器晚成,厚積而薄發,於是可以委婉,可以溫暖。聽她歌唱,彷彿目睹一樹晚開的香花緩緩綻放。她的歌,則是尋常生活積年累月疊壓的岩層深處,一縷熠熠發光的礦脈。多少生命中的風雨和傷痕,都低眉斂目收攏了進去。它們有時溫馨,有時淘氣,有時帶著淡淡的傷感,滿載著故事的線索,總會讓我們對那些欲言又止的部份浮想聯翩:
每日清晨,明亮的曙光斜斜的透出來
不知怎麼,我的身體找不到世界的出口
我徬徨,找不到自己,啊,這是甚麼世界......
看看我的女兒,香香甜甜的沉睡
才發現,恬靜的世界是那麼莊嚴
屋旁的橘子花,甜蜜的香味
我的內心突然起了變化
像一個孩子,每日做著奇妙的夢......
──「每日」,羅思容詞曲
思容的歌,來自樸素的生活,直觀的感受。觀照世情,則既有母親的寬容,也有女性的渴欲。這坦誠的眼神,在台灣創作音樂的歷史上,竟不多見,在客語創作者之中,更是鳳毛麟角。看思容演唱,貌似淡定,其實有的是壓抑與克制。偶爾,歌唱進入狀態的時候,她會放開身體搖擺輕舞,像母系的族長,像部落裡的巫──《每日》專輯這些歌,援引了大量的草根藍調元素,不正帶著巫的味道?靜水流深,波光粼粼,這小小的晃動,尚不致攪濁了如鏡的心影:
媽媽跟隨月光在跳舞
媽媽晃動的影子也在跳舞
媽媽的手不停地擺動
我的身體也跟隨媽媽翩翩起舞
兩個人的身體,兩個人的手
變成四個身體,八隻手
啊,哪有媽媽不愛跳舞
啊,哪有女兒不跟隨跳舞
我的女兒看我們快樂的跳舞
她也一直揮手
就像一隻蝴蝶,飛到花園去
飛到月光下休憩
媽媽媽媽快快來,我們也來飛翔啊
女兒女兒快快來,我們也來跳舞啊
三個人的身體,三個人的手
變成六個身體,十二隻手......
──「跟隨媽媽跳舞」,羅思容詞曲
林生祥的世界,則是另一種色調。在生祥的歌裡,我們常常會遇見那個近鄉情怯的青年:有時候他叫秀仔,是決意返鄉「蹲點」的知青,有時候他叫阿成,在城裡混不下去,遮遮掩掩退回老家務農,捲土重來。有時候他叫古錐仔,在都會的底層飄浪,想著哪天兄弟我也來幹一則頭條新聞。生祥早年的作品多半激切而悲壯,近年則漸漸鬆緩下來,底氣仍足,那自苦的焦慮,卻終於可以放下了。
我記得第一次聽《我等就來唱山歌》的那個下午。那是1999年,天氣很熱,我拿著初版那張裝幀設計充滿「業餘味道」的CD,其實並不特別期待什麼。然而按下播放鍵,第一首歌才唱到一半,我已熱淚盈眶。那是生祥在「交工樂隊」的第一張專輯,我們這一輩的孩子,總算有了屬於自己的史詩。2001年,《菊花夜行軍》出版。拿到專輯的午後,我坐在床緣,一動不動聽完整張專輯,然後再聽一次,然後再聽一次。那年「交工」在台大活動中心禮堂演出,全場爆滿。我擠在最後一排,激動地想:若我還是大學生,這場演出應該會是改變我一生的「啟蒙時刻」吧。當下我很確定,台灣再也沒有能夠超越他們的搖滾樂隊。
然而「交工」竟解散了,傳說中的第三張專輯並沒有做完。有幸聽到幾首半成品,洗煉、大氣,好聽得令人顫抖。直到現在,我仍偶爾癡想那些未完成的歌,不知可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交工」不再,一個時代宣告結束。失魂落魄的樂迷尚未緩過氣來,生祥已經組了新團,做出「後交工時代」的第一張專輯《臨暗》(2004),然後是徹底回歸原音樂器的《種樹》(2006)。其他的「交工」哥們兒改組「好客樂隊」,發表了《好客戲》(2005)。在「交工」巨大的陰影下,他們各自拓出了截然不同的路線。當我們還在一心憑弔過去,他們已經奮力寫下新的歷史。
我和生祥同齡,認識他的時候,我們還不滿三十,血液裡依稀殘留青春時代的煙硝氣味。我們認識得晚,卻擁有許多共同的回憶:台灣解除戒嚴那年,我們高二,正是開竅的年紀。待到進了大學,遂各自一頭撞進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百花齊放眾聲喧嘩的「後解嚴時代」。那幾年的記憶,飽含著鮮莽躁動的朝氣,是餵養我們這一代人的精神土壤。
生祥九十年代初便在淡江大學組了「觀子音樂坑」,是「交工」的前身。從「觀子」到「交工」,就音樂形式來說,是從傳統的「四件式」搖滾樂隊發展到結合民樂編制的實驗。「交工」的鼓組是客家八音鼓和傳統爵士鼓的混血,嗩吶、月琴、木吉他、電貝斯並駕齊驅,這樣的混成編制幾無前例可循,每樣樂器的旋律線條和音頻區段都必須仔細安排,纔不至於扞格。他們從頭摸索,建構出屬於自己的音場和編曲概念。在現場演出的條件猶然簡陋的時代,他們對樂器的收音、內外場音響的調校、乃至於節目的行進,每個環節都有縝密週到的安排,這使「交工」的演出得以維持極高的水準,放在當時的獨立音樂圈,簡直是鶴立雞群。
這種「窮而後工」的「手藝人」精神,延伸到生祥單飛的時代,即使單就錄音、製作論之,也替台灣創作音樂樹立了可敬的典範。從「交工」時代到《臨暗》和《種樹》,生祥的編制愈來愈簡單。先是拿掉了打擊樂器,繼而索性只留兩把木吉他和一支沖繩三弦。然而儘管編制不斷「瘦下去」,音樂卻跨著大步前進,不斷翻出新境界。和日本吉他手大竹研的合作,不僅讓生祥重新認識了木吉他的種種可能,也讓他「重新歸零」來思考節奏、旋律、和弦這些基本元素。「交工」時代的生祥多是明火的鑊氣,到《臨暗》和《種樹》,則學會了用「減法」思考。如今,他和大竹研在舞台上只用兩柄吉他,便能撥彈出一整個世界。信手拈來,清風徐徐,旋律像稻浪翻飛,每個音符都饒富深義。
思容的世界,或許可以視為「私領域」的詩歌,生祥的世界,則承繼了「交工」時代對社運、農民與工人的關注,只是筆法不一樣了。長期和生祥合作的「筆手」鍾永豐,白天是政務官,晚上閉門寫詩,骨子裡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左派。他和生祥的合作,成色之完熟細膩,放眼近二十年的創作樂壇,或許只有陳明章和陳明瑜的詞曲搭檔足堪媲美。生祥曾經和我說:從《臨暗》到《種樹》,他和永豐反覆辯詰,希望能用更精簡的篇幅、更凝鍊的語言,換取更寬闊的音樂空間。幾經磨合,我們乃有了這樣精彩的歌詞:
種給離鄉的人
種給太寬的路面
種給歸不得的心情
種給留鄉的人
種給落難的童年
種給出不去的心情
種給蟲兒逃命
種給鳥兒歇夜
種給太陽長影子跳舞
種給河流乘涼
種給雨水歇腳
種給南風吹來唱山歌......
──「種樹」,林生祥曲、鍾永豐詞
若你問我,過去一年台灣最值得注意的「樂壇新人」是誰,我會說,羅思容。《每日》是一張慢火細熬的精品,假如這纔只是這位女子音樂事業的起點,不妨想像她接下來的作品,可以有多麼精彩。這株晚開的花樹,才初初綻放出她深邃的香氣呢。
然後若你問我,當今台灣最重要的創作歌手是誰,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林生祥──這要是讓生祥聽到,他一定會急急搖手,赧然微笑,極不好意思地要我千萬別這麼說。他或許還會說,自己還差得很遠等等。這都不要緊,愈是了不起的創作者,原本就愈容易苛待自己。我只想說,能夠親眼目睹他一次次跨過自己設下的高標,能夠和他共處在這個時代見證這一切,我著實以此為榮。
聽說生祥和思容將在大陸舉辦一系列小型演出,僅以此文向他們致意。他們的現場演出,或許仍可以是改變你的生命的「啟蒙時刻」,願我也能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