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以為所有感官中最強烈的是視覺,相比於觸、聽、嗅,它在日常生活中的運作最為頻繁,也占據了解釋外界的強勢地位,作為感官第一順位,我們更相信看見世界,物必須要實在映射於瞳孔之中,才會認可它是真切存在的;而觀看收攝可大可小,小至藝廊中擺掛種種掛畫,大至歷史烽火塑造出的價值體系、所有事物都先經過觀看進入我們的思考,才能形塑成概念及觀點。以此脈絡而言,觀看自身是否就成為一種承載某物的語言?有其自身理性的形式、邏輯去構築視覺表象,同時,也將那些看與被看者雜揉成一首詩。
觀看的視界(The Sense of Sight) / 約翰‧伯格(John Berger)著 / 麥田出版
約翰‧伯格(John Berger)所著《觀看的方式》名氣宏亮到像是一則主權宣言,它訴說作者判讀視覺文本的基本準則,而到《觀看的視界》(The Sense of Sight)時,談論觀看的文句有足夠篇幅得以舒張開來,所談論者也更加溫潤宏闊,不僅僅處理畫作或廣告,而將焦點放置到生活主體:或談論農村裡人們定義時間的方式、或記述一座城市的衰敗與輝煌、或緩緩傾訴他描述已逝父親的面容,他在各處都留下了些筆墨,然這些日常素材不僅於白描,更得以精煉出我們時常掛在嘴邊的概念:愛或死亡、藝術或永恆、慾望及意義。
我很喜歡他的行文方式:時常感到筆鋒下存有距離,或許是他清楚意識到而懸浮的適當高度,用簡單節制、甚至不帶有情感色彩的詞彙去表現那些「眼睛可見的」各種瑣事(包括先前已建立的藝術史),就像是陪他漫遊各處隨意瀏覽,這些雙眼輕易可見的表象對平常人而言沒什麼大不了,但卻成為作者開展秘密的燈下黑。說是秘密,是因為我願意相信,在作者揭曉之前那神秘關係早已存在,而非憑空杜撰出來、攙過水的無聊體悟。秘密也意味著接受自己在此之前是真的受騙了,這是讀過一本好書會有的奢侈感受。(為什麼分享一本自己非常喜歡的書很困難,因為大半只能是文本的轉錄,你更本找不到什麼更出色的字句去描述這一切)
書中有專業角度切入的藝評,從某個思潮、某個畫家或作品風格開始談起,作者會羅列出相關資料,推理出他心中的藝術創作該是什麼面貌,裡頭通常都會醞釀出數個有趣、且沒有定論的議題。例如在〈杜勒:一幅藝術家的畫像〉中,他探究杜勒兩張自畫像的差異,去探究這位很喜歡畫自畫像的杜勒所面臨到心理困境是什麼。自畫像的模樣(look)猶如面鏡子,呈現與凝視濃縮在同一平面,隨之而來的雙重問題是:他希望人們看到什麼,以及自己希望看到什麼?在杜勒那類比為基督細節的畫像之中,似乎存在著將創作視為詛咒的無力感,尋求突破的藝術創作與偏於保守的宗教信仰應當以怎麼樣的方式共處呢?其後數篇如〈繪畫與時間〉、〈繪畫的居所〉析分較大主題也同樣精采,討論繪畫中的時間與空間,定義繁複如花瓣開展,最後又能精準收攏於一。
作者談論藝術的徑路細膩,他清楚區分了各種藝術形式如詩歌、音樂與繪畫之間的差異,也因為這些差異,讓它們在表達思想感受時有不同型態,然後深化出屬於各自領域的美學,羅列對比之下,才能發現個別界域的殊異價值。
沒有背景知識不妨礙閱讀,但若能先知曉藝術史再來閱讀,便能發現作者之於藝術細節的思考,那不全然是史料爬梳、觀念異同之爭論,那些疑惑最美好之處,往往都來自於藝術家頭銜之下、那名之為人的普遍意義裡:普遍在於它是每個人都可能碰觸到的焦慮,所以它大部份是通俗浮濫,但在某些靈光璨發的時刻,那些焦慮卻都顯得如此深刻到終獲得某種解答。
因此,我更喜歡他寫一些漫談類的篇章,從那些日常瑣事開始的紀錄。〈白鳥〉便從中歐一帶農村常懸掛的手工藝品開始談起,那是一隻由兩塊松木組構而成的工藝小鳥,它經歷過各種繁複處理,形成了懸掛在門邊會隨氣流旋轉的美麗藝品。如果你不仔細端詳它的製造過程,某個時刻,你會驚訝於它的陌生,「你正看著一塊變成小鳥的木頭」;然觀看木工小鳥的美感體驗不同於觀看自然,自然之美在其殘酷本質之下總是「盡管如此」的但書存在,是雙方彼此認可、剎那的心領神會,木工小鳥也僅是延續此傳統,所以他說,「藝術並非模仿自然,而是模仿創造」,嘗試從自然外界凝滯那一刻永恆範式,重點不在於相似,在於試圖複製那種言荃外的感受。
〈說故事的人〉則以農村生活觀察出發,在土地、輿論、鄉里之間生長的人存在脈絡,時間歷史、倫理判準也都自同一個中心向外發展,他們也在各自的身分中無法離異,所以他們是「自身時代的歷史學家」、「被雕刻的東西同時也是雕刻者」,人的價值在此昭彰若顯,在某個地方開始有了重量,那發生在你身上的一切才能被稱作故事。而書寫作為其中一種說故事的途徑,它也是在不斷逼近意義的過程,「隨著書寫動作不斷重複,它與經驗的距離會愈拉愈近、愈親愈密。最後,若是幸運的話,意義將會是這場親暱的結晶。」意義誕生,最終依賴的竟是幸運,或許說明了人一生真要擁有可以言說的一點什麼,盡管終歸困難,仍不悔以筆尖消磨人生。
〈畫下那一刻〉,是我書中最喜歡的篇章。回扣標題,觀看似乎就是切割出一方結界,在裡頭,你可以保留當下、確認時間以可掌握的速度消失,一秒、一秒,然一旦離開,「眼前所見之物其實向來都是無法複製的瞬間相遇」,都只是偶然於世界角落中浮現。人們為了對抗時間,發明了攝影,但那與素描不同:我們移動照片、照片中斷了時間,然素描卻使時間停止,它包含了時間,包含了無數次的觀看、端詳和經驗。作者為逝去父親的素描,成為了一所永恆抵達的遺址,每次觀看都有那回溯瞬間──人懼怕消逝,藝術卻得以作為那處洞穴,在時間之外,在死亡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