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17|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從記憶到紙本——《海市》青年創作成果發表會

【從記憶到紙本——青年創作成果發表會】 活動日期:2021.05.02 活動地點:臺灣文學基地 作者:張郅忻 對談人:陳素芳/九歌出版社總編輯
關於創作《海市》的動機,張郅忻和讀者分享,「在寫了阿公的故事之後,我就慢慢想著,其實我也可以寫爸爸媽媽的故事。」
幼時父母離異之後兩人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她跟著父親生活,一起去了新竹竹東五峰鄉,大部分時間父親都在山上的渡假村工作,離群索居;而母親則走進人群、投入大城市。那時父母雙方對彼此都不甚諒解,因而她幾乎每年只有一次難得的機會能和母親相聚。她母親到台北後先是在護校念書,後來因緣際會下頂讓了萬年大樓坪數最小的錶店,就隻身一人開始在繁華熱鬧的台北工作。
是故,這本書亦包含了很多她自己小時候上來台北見母親的回憶。
為什麼在小說裡是稱為湖鄉而不是湖口?她說,從小在湖口生長,有種近鄉情怯之感,於是假託「湖鄉」之名和「海市」做出湖海的意象對照。作為故事背景的客家小鎮,除了封閉,傳統上更是重男輕女,家務多是由女性承攬,這樣的環境讓她更加地想要以女性角度去述說這些故事。
她談到這本書的結構上是三線交錯,其中一個主角如月是以她母親作為原型,但後來也長出自己的樣貌;另為一條線則是如月的妹妹如玄,留在小鎮裡以不同視角去共同建構這個故事;最後則是如月之女小魚。
為什麼會採用這樣的方式去呈現?便是源於作家的生命經歷,雖然母女之間是愛著對方,但一年只見一次面,在她的印象裡仰望母親就像是抬頭看到的遠方月亮,美麗又令她憧憬,這也是如月之名的由來。她坦言,在書寫過程不斷回想起兒時獨自從湖口搭火車又轉乘電聯車到台北的景象,抵達台北車站見到人潮擁擠的現象其實內心是感到害怕的。
而這個模式就是她對台北的最初印象,和母親牽著手經由天橋從車站到西門町。年復一年,到後來天橋拆了、捷運通車、新公園改成二二八紀念公園、廢公娼……,往返台北的這一段歲月也同時見證了此地快速變遷的過程。雖故事是以如月為主角,這些背景亦成了她的寫作素材,試圖將那個年代的真實存在的小人物們,諸如計程車司機、公娼也一併編織進到故事裡。
九歌文化的陳素芳總編輯先說起兩人認識之初,在2015年前讀了作家的散文《我家是聯合國》,該作題目特殊內容也很精彩。一直以來都很關注新生代的作家們,而張郅忻也是她留心的對象,編輯稱讚其文筆很可愛、很細緻且有一種童心,那種特殊的純真氣質吸引著她。
女孩子的形象在張郅忻的文字裡清晰可見,如琦君筆下描繪的氛圍,那是無關乎作者本身的年紀或寫作的形式。
陳素芳總編輯說:「(讀張郅忻的文字)彷彿有一個客家小女孩,以她的眼光在大家族裡注視著大人們。或者應該這麼說,張郅忻所注目的焦點就是女性。」
接續談論關於張郅忻的創作,在新移民文學還不被注意之時,並不是以外來角度觀看,而是那就是她生活的一部份,更可以看出她所聚焦的尤其是新移民女性,後來的散文創作《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其中海洋不只是暗喻新移民女性渡海來台,更是映照到她自身初為人母的那一段經歷;大家族的女孩成長了,面對另外的世界、迎接了新的生命和衝擊。也如她早期的散文寫作《我家是聯合國》,描繪的家族成員,也都是從他鄉跨過海洋、移動而來。
而後來聽聞張郅忻有創作長篇小說的計畫,一開始也是有過擔憂,她直言,「長篇小說不容易寫,尤其對長年寫散文者更是一大挑戰,除了(能不能)駕馭故事之外,是否會流於結構鬆散?也會擔心佈局。」
見到《織》的成品很驚喜。該作是「家族故事三部曲」之一,從張郅忻的阿公在越南經營紡織業作背景,時代為二戰後經濟正起飛,準備迎來安定的日子,他們又如何在這片土地(台灣)上生存?在這本書裡讓她看到「客家人的硬頸、吃苦耐勞的精神,但同時也有一種漂泊移動的歷史。」
《織》以主角向外輻射出去寫下了許多女性樣態,張郅忻的寫作是從家庭著手但並不刻意,可以看到時代的背景自然而然地帶入到小說之中。
「可以說是,張郅忻的創作有三個關鍵字——女性、客家、移動。」陳素芳總編輯如此作結。
她接著談到臺灣鼓勵本土創作,然而客家文學除鍾肇政、黃娟等前輩名家,海外海內有些標榜著客家的實質上卻沒有那麼客家。不過在張郅忻的創作中能看到強烈的客家元素如對白、背景以及移動的精神。她的寫作通常能以小代大,雖是客家同時也是臺灣當代縮影。
關於作為第二部曲的《海市》,時間軸拉到80年代並橫跨到現今。以跟著媽媽在西門生活的孫小魚這角色破題,面臨情感上、某種生命中的抉擇,兩人之間看似衝突,但其實和她母親如月經歷著相似的命運。
作品中另一個關鍵是錄音帶,藉由如玄的口述帶出如月的前半生,以及西門町現在的模樣和如月初抵達時差異——如月所看到是最繁華的西門町。巧妙地以這些方式切換視角,避免觀點的不統一。
80年代和二十一世紀時空的交錯,實質上是描述這兩個世代的女性困境。陳素芳總編輯稱讚本作最精彩的不只是展現出客家女性的堅韌硬頸精神,也寫出她們是如何在這樣的困境中求生,「更能夠看到在張郅忻文字中構築出的生命力旺盛的女人、不被打倒的女人。」除了看到這些角色的故事,亦能看到整個台北的變動,因主角如月的某種包容的特質,帶出西門町周邊角色的多元樣貌,反映出時代面貌。
「就像清明上河圖畫出的,這些人(市井小民)走過走過,在時代的氛圍裡面,他們都是存在著。」
更是藉由如月這個在情感上、婚姻上有挫折的女人,她看似接受命運的編排,但又不那麼認命。這個離開家的決定像是小小的反抗其實很大。這個雖是長女卻不那麼傳統的女人,在既定的命運下她有她的情感作主的一面。
也帶領讀者從孫小魚之眼看到如月反抗的痕跡,是如何離鄉背井開闢她自己的世界?而兩人面臨相似的困境,在時代不同下可以有不同的選擇,(孫小魚)是可以更自由的作抉擇。因著這些角色看到女性的生命史,也能看到在時代的進步——「好的小說,可以看到時代的痕跡、歲月的滄桑。」
張郅忻接著補充,《海市》此書名雖隱去了蜃樓,但確實有指涉,她另一方面就是想藉由此書幫自己記憶中的大樓,如:萬年大樓、獅子林大樓作傳。
以往到台北時,她總是和母親待在店裡,陪同母親做生意,因而對她來說,台北一詞指的是西門町,而且是從萬年大樓到獅子林大樓的這個西門町。印象深刻的是兒時在錶店看母親和舅舅做生意,他們打暗號(說行話)就是用客家話來表示,這也是她去想像到台北這個以閩南人為多數的社群,做生意的客家人也許會遇到的挑戰。即是她母親是如何逐步克服困難,希望能在這裡找到自己的一方立足之地。
她笑著說,很多人都很意外獅子林大樓有住戶,其實她母親目前仍住在其中。每次到這裡面,電梯一打開先看到低矮的天花板、長長的走廊以及時暗時明的白熾燈管,在在讓她想到蔡明亮電影的場景。
談到高中時曾要獨自住在獅子林大樓裡的套房,一開始有點害怕,而她母親則回應「整個獅子林都是老人,有什麼好怕的?」
這裡面的套房格局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她母親還在小小的廁所裡硬是塞了浴缸、在客廳有限的空間擺放沙發,沒有陽台就搬個矮櫃權充。她記憶所及的其中一個畫面,就是她母親坐在矮櫃上對窗外抽菸,看著一棟又一棟比獅子林大樓還高的樓,彷彿想藉以排解她心中的不如意、壓抑。
她便是以母親這樣的形象去塑造如月這個角色,一個一直渴望可以得到幸福家庭—卻又一次一次破滅—但在這個過程中還是很努力活下去的女人。
這種套房的樣式,一個一個小小的,讓她聯想到蜂巢。由於無論是客家族群的緊密或是長女的責任感,她母親在之後也幫助其他手足來到台北生活,當時她的阿姨、舅舅們分別住在獅子林大樓不同的樓層,這些親戚像是蜜蜂跟著母親一同聚集於此。
《海市》原本是規劃三線三部曲,張郅忻表示她在構思小魚這個角色的篇章之時,相對最快最容易,或許和她內在的趨力有關,她說道「我小時候和媽媽距離很遠,在寫的時候就很想知道,如果是跟在母親旁邊的女兒,會怎麼看待這個母親?」
於是虛構了這個角色以此貼近母親。
她在寫完之後,想著自己是讀者會想怎麼看待這個如月的故事?她想讓讀者一同探索如月這個角色(也如同她自己探索母親的過程),於是將三部曲打散成七章重新調度。
再來談到之所以會想申請青年創作獎助,便是由於寫長篇小說對她來說是必須連續創作,每天都必須沈浸在狀態中才能一氣呵成,而不像是散文可以慢慢琢磨。很多時候就算感覺快寫不下去,但還是得繼續寫,這個創作的過程可能是長達幾年。
當年為了寫《織》,她便請了三年的育嬰假並且到越南實地考察,想像她阿公當時在越戰下可能走過的路、可能經歷的事件。
至於在構思《海市》時,她為了要兼顧工作和家庭,卻因此沒有時間好好寫作,於是自問「我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想要陪小孩和想寫作,就這兩件事。」她便決定辭掉穩定的公務員工作,希望可以有時間好好寫小說。
但同時也需要有金錢上的挹注,很幸運地她以兩個計畫,分別是——《山鏡》得到了國藝會長篇小說補助;《海市》則得到青年創作獎助 40萬元,給了她創作上很大的支持。同時也是有「山豬窩文創書店」這個可以讓她安心創作的空間,便很有效率地完成《海市》這個作品。
現在正在進行《山鏡》的寫作,是張郅忻一直想要寫的關於父親的故事,但她卻有一段時間沒有辦法好好創作,然而在她父親過世後,就覺得似乎可以完成了。《山鏡》不只是關於她父親,主要以五峰鄉的山脈為故事舞台。
「我看到的山不是自然的,而是人們慾望流轉在其間。無論是族群的、家庭或個人的慾望,是一個也有關原住民的故事。」
陳素芳總編輯表示對接下來這本書充滿了期待,她再以張郅忻寫作的脈絡為例,鼓勵創作者:「要寫對你有所感覺的題目,不是為寫作而寫作。是當你心裡有話要說(再寫),也因此很多作家第一本書是和家庭、生命經驗有關。尤其純文學不要為了什麼(而寫),必須忠於自我。感動自己才能感動別人。」
她認為藉由觀看這些作者寫下的人生故事,能更加豐富讀者自己的生命、面對瓶頸時也能有更多的抉擇可能性。閱讀這些被寫下的、不一樣的遭遇是一種對話的過程;對寫作者而言,書寫也是一種找到出口的方式。
也提到這個年代對年輕作家來說有好有壞,雖然是閱讀形式被重組的年代,文字媒介已經不限於紙本,在網路上人人都有發表的管道,但因為少了篩選機制,容易曝光的同時也容易被覆蓋。
不過因為近年鼓勵創作的風氣,也有許多文學獎、各地文化寫作補助的機會,她勉勵,若有志於寫作者,不要為了申請補助而寫,而是在寫的時候若剛好有機會,就可以去嘗試投稿,「寫作可以累積成就,重點仍然是不要太刻意。」
撰稿人:吳怡萱
《海市》作者:張郅忻九歌出版社「這個看起來光鮮亮麗的地方早就老了,不過雜誌不會把老的、醜的那一面拍出來,除非像『紅樓』被活化,才可能被人重新看見。」
《海市》 作者:張郅忻 九歌出版社 「這個看起來光鮮亮麗的地方早就老了,不過雜誌不會把老的、醜的那一面拍出來,除非像『紅樓』被活化,才可能被人重新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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