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11|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讀【地下鐵事件】|沒有指標的惡夢

村上春樹少見的報導文學著作
村上春樹少見的報導文學著作
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日,恰巧介於兩個連休假日中間的一天,一個舒服晴朗的初春早晨,東京地下鐵千代田線、丸之內線及日比谷線的列車,數名奧姆真理教教徒攜帶*沙林液體袋進入車廂,搭乘幾站後,依照事前練習過地用傘尖刺破袋子。液體流出,汽化的沙林毒氣散佈於車廂內及各停靠車站,造成十四人死亡,數千人輕重傷,大多數人留下了可見或不可見的身體或精神上的後遺症。
在那個以為再平常不過的日子,也許想請假卻剛好沒辦法,也許因為工作出差剛好得搭地鐵,或許還在心中估量著要怎麼轉車才省時間,就是這樣平凡無奇的日子,搭上那幾輛列車的人們,命運像擰毛巾一樣毫無預警地被扭轉著擰出水來,幸運的抖一抖只留下皺褶,不幸的就這樣呈現著擰結扭曲的形狀,滯留在那天上午的列車中。

村上春樹在「地下鐵事件」一書中,訪談了六十二名直接或間接跟事件相關的人,並做成紀錄,儘量地,以當事者敘述的狀況如實寫下。
我想這是極少數,不以批判犯罪者、討論犯罪動機、細究犯罪過程的角度,僅是客觀地以被害者、當事者、被捲入那樣的狀況的人的角度(從這個層面來說或許算是相對的主觀),純粹地重現事件當下發生時的景況。
在看過事件經歷者的故事後,來到本書最後探討的議題,真的非常值得一讀。村上春樹說起:為什麼會想進行這個規模浩大而艱鉅的採訪呢?
「事件過後有一段時間,各種媒體氾濫著有關地下鐵沙林事件,以及奧姆真理教有關的新聞。電視從早到晚幾乎不停地持續播出該訊息。報紙、各種雜誌、週刊都以龐大的頁數分配給該事件。但從那裡面,卻找不到我想知道的事。」
「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日早晨,東京的地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村上春樹認為,大眾媒體依存成立的結構,建立在相當單純的「正義」與「邪惡」、「正常」與「瘋狂」、「健康」與「畸形」這種明白的對立概念上。大眾共同搭乘著所謂「正義、正常、健康」的大馬車,以「多數」建立起「正確」的龐大社會價值觀流向。大眾媒體亦搭上共識之流,並加速那流勢。
這個事件在日本社會留下了一種「餘味惡劣」的印象,大家避而不談,想擺脫這種不舒服的感覺。並且想藉由「審判」,將這個事件在制度層次中處理掉。
「當然藉著審判很多真相會明朗化,這是很寶貴的。但是我們自己內心如果沒有將那審判過程所明朗化的事實,加以統合並血肉化成為綜合性視野的話,一切將很可能只是無意義地細分化,成為犯罪閒談的話題,然後就那樣消失到歷史的黑暗中去了。」
我想這在健忘的臺灣也是值得思考的議題。在事件發生當下,總是急於評判,將加害者與被害者分類、劃清界線、放大審視並且各自貼上標籤,用法律、媒體或大眾輿論進行審判,然後收進抽屜裡。若忽略了那個位於事件中心的核,在事過境遷後,往往就被遺忘了。事件會一再重演也說不定。
書中提到關於「這邊」、「那邊」以及「自律性運力流程」、「他律性運力流程」的俯視性的思考模式,並嘗試由這種模式去理解整個事件,我也覺得十分立體而撼動著我。
「這邊」指的是被害者、無辜者、正義的一方;「那邊」指的是加害者、汙染者、邪惡的一方。在排斥或刻意不去面對「那邊」的行為舉措時,真的是因為覺得「與我無關」嗎?真的因為覺得是「別人的事」所以不舒服嗎?會需要刻意去排除,會不會其實是因為那就是自己內部的某種投射?而當「那邊」引起波動時,「這邊」所感受到的震盪真的全然純粹與「那邊」所引起的是一樣的幅度嗎?是否多餘的傷害也是因為「這邊」的體系與結構無法招架了呢?
而書中引用了越智道雄氏寫的一篇有關美國連續包裹大學炸彈客的論文中的段落,十分耐人尋味:「體系(高度管理社會),把不適合的人改造成讓他會感覺痛苦。不適合體系就是『生病』,讓他適合就是『治療』。就這樣,個人自律性地能夠達成目標的運力流程(power process)被破壞了,而被編進體系所強加給他的他律性運力流程。追求自律性運力流程,被視為『生病』。
而村上春樹認為,並不存在純粹的「自律性運力流程」,除非是在孤島上一個人孤獨長大,否則所謂的自律性,都是建立在他律性的鏡射所形成的。的確,我們生活在現世社會,無法不受任何人影響地長成自己的形狀,所有現在自認為建立起來的獨特性,某種程度上,都是在外界與他人的影響下揉捏添減出來的。藉由這個過程,逐漸建立起自我平衡。
針對這點,奧姆真理教的領導者麻原彰晃可能在建立自我平衡的過程中受到了阻礙,造成某種決定性的損壞:
「不過試著從他所歷經的人生道路來看,不得不這樣推論。他經過努力的結果將那個人性的缺陷,封閉在一個閉鎖迴路中。正如一千零一夜的魔法巨人被封閉在魔瓶中一樣。而麻原把那魔瓶貼上所謂『宗教』這個標籤。並將那封閉的體系,做為一種共有體驗,同時也做為商品,廣泛地傳播到世間。」
而追隨麻原的信徒的心態,其實是一種將自我託付出去的心理,也許外人看來覺得捨棄自我的評價基準而盲目追隨他人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是其實對教徒來說是相對輕鬆舒服的事情,因為把自己交給誰之後,就不必一一辛苦思考,也不必控制自我了。(我想從這點來看,任何宗教都是從某個核衍生出來的不同變體而已。)書中也有十分發人深省的看法:
「藉著將自己的自我,完全與麻原彰晃所有的『更巨大的更深的失去平衡有缺陷的』個人性自我同化運動,他們便可以得到疑似自律性運力流程。換句話說『自律性運力流程對社會體系』這對立圖式,不必靠個人的力量和戰略去實行,而全權委任代理執行者麻原。就像點定食一樣,『請幫我配菜吧』。」
好像說「那邊」說得太多了。但在這樣的理解和前提下,村上春樹丟出了一個問題:「相對的,『這邊』的我們到底又能提出什麼有效的故事呢?能夠驅逐麻原的荒唐無稽故事的正當力量的故事,無論在次文化的領域,或正統文化的領域,我們到底有嗎?」
這大概就是「地下鐵事件」的起源。

「你有沒有對誰(或什麼)交出自我的一部份,而接受做為代價的『故事』呢?我們是否對某種制度=體系,交出人格的一部份讓人代管呢?如果是的話,那制度是否有一天會向你要求某種『瘋狂』呢?『自律性運力流程』是否達到正確的內在合意點呢?你現在所擁有的故事,真的是你的故事嗎?你現在所做的夢真的是你的夢嗎?那是不是某一天忽然會轉變成出乎意料之外的惡夢的某個別人的夢呢?」
抱歉,我又扯遠了。打開書看看吧!

*沙林:是一種有機磷,可經由皮膚、眼睛、呼吸道等管道進入體內。具神經毒性,主要抑制膽鹼酯酶,使神經傳導物質乙醯膽鹼無法被分解,而持續作用於神經突觸。造成如暈眩、呼吸困難、咳嗽、噁心、嘔吐、頭痛、縮瞳、視力減退、肌肉痙攣、意識不清等症狀,嚴重則造成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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