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是一個愛情故事,會是一個遺憾的故事,但Spike Jonze可能更像是藉著「她」卻完全是在說「我」的故事,而每一個「你」在不久的將來也會患上「我」的無力,因為這是人類發展必然走向的困局;特別的是Spike Jonze 對這人類共通而無法溝通的孤獨其實抱持樂觀的態度,或許是因為在這個過程裡我們更能自由感受「我」是誰。
就像西奧多的沈鬱並非天生,他有過亮晃晃的愛情、在紐約時報執筆過,但關鍵就在於都已成「過去式」,在尚未發現的時候已然失去。之所以他迴避和妻子凱薩琳離異的最後一道手續,是因為他也不知道一切的斷裂是從何時開始,他又能不能給得起自己和妻子一個平和的結束。
最後簽字的那一次會面裡,透露了兩人歧異的核心:西奧多希望有的是「不需要煩惱實質問題的妻子」;當凱薩琳得知西奧多和莎曼珊的戀情更批評他無法應付和「真人」的感情。就算是善於以文字捕捉心靈的西奧多也無法將自己內心的複雜為妻子做出合理陳述,於是挫敗的凱薩琳也只能是簡單化約為「真實」與「虛假」的二元問題,這也確定了兩人活在不同的宇宙裡,懷抱著對對方的誤解而傷痛,即使說著同樣的語言卻再也無法相互理解。
即使西奧多活在全人類終將走入的矛盾中,這卻是只有個人才能回答的難題,巨大的孤獨感把求解之路走成了牛角尖:我們同時面對精神與物質兩世界的相互衝突,然而物衰的必然也讓人對靈魂將無處安放而恐懼。
更多時候,我們不去意識人類身為矛盾集合體的這個事實,畢竟生活已經有太多煩惱不完、滿足不了的事物,這些成為一種防衛機制更像是駭客任務裡頭談的陰謀或騙局,佔據了我們的全心全意而不去觸及:「我」是怎樣的存在?
西奧多的矛盾即是人類發展到了某個節點而生成的bug:就算人們親密至極「你」與「我」也永遠是不同的存在、肉身終究是所有感知的確據又或者是靈魂的禁錮、就算能擁有最完美的曾經也不等同未來就有了意義、即或能虛擬如真我們卻面對不了自身生命的真相。
僅僅知道不是二元那麼簡單,西奧多卻不知道該回答的是怎樣的題,他失去的遠不只愛情和婚姻,他失去了所有的意義與找尋意義的動力;整個歡愉暖調的世界只是他人的繽紛、寫出一封封動人信件也只是假借他人的故事,人生活成「自我」和「除我以外的他者」,卻連自我也分離成徒然維生的肉體和無以為繼的心靈。
他就像是一道自毀的程式,莎曼珊則是以人工智能的「虛擬」角度,反向地和「真實」的西奧多回答同一個問題。在愛的過程裡,他們共同明白了「身而為人的有限」,不過莎曼珊更向他展示了「身而為人也能無限」;她不是救贖的解答,卻使西奧多明白可以不需要執著於回答,因為這問題本身就是一個陷阱,人的有限將使我們永遠得不到答案,再沒有任何實體確據的恐懼不斷膨脹,使得每一個「我」不斷縮小、擴大了你我之間的壁壘,不管是由什麼定義了人,終將復歸於無。
在他們的世界裡,人與人工智能產生感情已不存在技術和道德的問題,但我們仍很輕易的將實體與虛擬等同真實與虛假,事實上人的意識、情感、回憶,是因著肉身的隔閡才有了分別,於是我們會疑惑:一旦沒了肉身的依附,個人的感知是否成為死無對証的虛假?走到盡頭,燃燒靈魂去活的這一生難道就此沒了意義?人對永恆的執迷化為此生的困局,而人工智能或許才是人類終極渴望的存在形式,持續進化、成長的意識,不需要朽壞的實體、永不耗損的記憶,唯有擺脫那些使我們恐懼的,人,才能真正自由。
如同莎曼珊離去前留給西奧多的比喻:就像閲讀深愛的書,快到結局時閲讀的速度卻放慢了,字句之間彷彿拉開了無垠的空白,那便是能發現世界萬物的地方。直至人們抹去了框限、直至沒有「你」、「我」之別,心靈相通才有了可能,在那個萬物共存之境,沒有所謂過去和未來、快樂和痛苦互文,逝去的愛依然閃閃發光、矛盾糾結也顯得寬容。
「如果你能到達那個地方,請一定來找我⋯」在物理不存在的地方,至少我們知道,還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