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在「損傷」之上的喜劇

　　本來依照我一貫的炒冷飯性格，我是打算等到炎上的「炎上」事件沒有新的進度之後再來談談這件事的，想不到不斷不斷的有最新的料爆出來，有越來越多人不知道是不是自願的捲入這個事件。有點等不及，算了，先草草聊一下。

　　其實這個時間大家的注意力放在這裡我不知道是不是對的，有人說是要救援刪Ｑ的，有人說是要轉移屏東挖眼案。但是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注意到，就在這幾天，中國軍機擾台到了前所未有的一百五十架次左右，然後美國官方首次公開承認在台灣有二十四名美軍駐台長達一年左右了，已經符合了中國過往宣稱的「武統底線是美軍駐台」，國際上以及我們的國防部長普遍覺得台海戰爭已經到了有史以來最接近的時候。然後我們比較熱中討論的與戰爭有關的話題是，街亭到底有沒有失守以及馬謖的頭該不該接回去。但是管他的呢，不過就是可能要打起來了。

　　這件事發生沒多久，我第一個，可能也是唯一一個會同情的人，恐怕跟大家都不太一樣，她的名字是熊熊。對，我沒寫錯，就是其實也有登上炎上舞台的熊熊。當晚她在那個舞台上被開了什麼玩笑，或是說她是因為什麼事件而受邀參與這個表演，我想很多人都知道了。在龍Ｋ互咬的事件一發生，不知道熊熊第一時間會不會有點錯愕：「啊？原來我可以覺得我的性愛影片外流這件事不好笑嗎？原來我的隱私和人格被全民傷害之後，我有權利可以在『被迫』自我調侃以及讓別人拿這件事取笑之外，嚴正的拒絕全世界把這件事當成一個笑話嗎？」熊熊不是個聰明的女孩，但是隱私外流她沒有做錯任何一件事，甚至連打死不承認都沒有。她願意把那樣的傷害轉化成比較正面的情緒去面對，我覺得是很了不起，也很有高度人生智慧境界的事。我覺得對熊熊來說，這可能是她想繼續面對鎂光燈唯一自我開脫的生路。然後一群覺得自己很聰明的人，就以這樣的傷害為賣點，絞盡腦汁想辦法把這件事講得盡可能尖酸及刻薄，讓台下的觀眾以及媒體以及在各種網路平台上的觀眾一起嘲笑這個人的傷口。

　　我想說的是，對於自身面對的苦痛，如果自己願意想辦法去克服，讓自己好起來，那都值得敬重。自傷可以是一種療癒和復原的方式，但那並不代表別人就可以一起參與那個傷害的過程，更遑論以此營利。即便當事人同意也一樣。

　　所以我是指責龍龍雙標，可以挖別人瘡疤不行揭自己過往嗎？還是我厭惡老Ｋ對他人人身攻擊還死不道歉？其實都不是，這樣說好了，這個事件我最無法忍受的點好像也滿奇怪的，我看到「喜劇圈」這三個字就心頭無名火起，然後看到有人說什麼「喜劇圈毒瘤」，有人說還是我們「喜劇圈的bitch」什麼的，儼然所謂的「喜劇圈」是個組織嚴密、規模龐大、影響深遠的社團似的。今天看到更荒謬的說法，說八九年前的卡米地是「台灣喜劇萌芽的地方」，意思是在2010年以前台灣是沒有喜劇的嗎？這是個什麼樣的所謂「圈子」？或是說到底這些義正詞嚴說自己是在為喜劇圈除害、包容、改善的人們，他們怎麼去定義「喜劇」呢？我只能覺得這群人興致勃勃的拿了一些從美國、英國找來的木板，在一個大草原上鬆散的釘了一個不太牢靠的柵欄圈圈，然後在裡面煞有其事的討論我們這個圈圈該有什麼規則、誰是我們這個圈圈的人、誰不該留在圈圈裡、我們該用什麼標準去覺得誰是圈圈裡面最厲害的人。然後圈圈外面的人跟他們說覺得圈圈裡面的事情有點奇怪，圈圈裡面的人就很傲慢的說，你不是我們圈圈裡面的人，你不懂我們的圈圈。如果這個圈圈本身的生態就與外界無關那也罷了，偏偏這個圈圈不只是要靠圈圈外面的人餵養牧草，更要靠觀察圈圈外面的世界才能豐富他們的內容，那圈圈裡面的傲慢就顯得格外可笑了。或許比他們的笑話更加好笑一點。

　　之前我曾經與友人談及，台灣的脫口秀演員（對，我最多只能稱呼他們是脫口秀演員，什麼喜劇圈這樣的用語我實在用不下去）最大的問題是，他們殫精竭慮、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想辦法讓自己的話說得更「聰明」，但是卻忽略真正的喜劇、真正的幽默需要的是「智慧」，這兩者之間的差異不可以道里計。我想了很久，到底該怎麼陳述「聰明」和「智慧」的差別。可能是因為我也不夠聰明，更沒有智慧，所以我大概只能這樣說：「聰明」是把一件你「已經知道」的事用你沒想到的方式說出來，而「智慧」則是從根本上在跟你說一件你「還不知道」的事。台灣的脫口秀演員都還很年輕，可以理解他們致力追求「把話說得聰明」這件事的努力，精巧且尖酸的譬喻、華麗又精準的用語、語氣和節奏的推敲……但是我們比較難看到他們要「說出有智慧的話」的企圖。我看的國外脫口秀不多，最起碼肯定比這些「喜劇圈」的人看的少，但是不管是Louis CK、還是George Karlin的表演裡，我都能在看完哈哈大笑之餘，發現一些新的觀看世界的方式。更厲害的像是Kevin Hart這種，不是說他說的段子非常有智慧，而是他很有智慧的迴避掉了會讓他看起來很沒有智慧的題材。但是台灣的脫口秀演員顯然勇敢很多，非常勇於讓觀眾知道他們認識世界的能力並不特別高明。或許這是因為他們非常有自信，認為他們認識世界的方式就是最好的了。當然我也覺得不該用上述那些大師的程度來要求台灣才剛剛萌芽的脫口秀生態，但是我想這些脫口秀演員也不能只有那些大師的架子而沒有其內涵，還叫我乖乖閉嘴去聽然後只能鼓掌拍手說好棒棒。

　　喜劇其實從來都是嚴肅的事情，比悲劇嚴肅得多。因為悲劇常常用以撫慰，而喜劇則使人警醒。而我依然認為，所有的笑話幾乎都是生長在特定或不特定的某人的損傷之上。但是既然要生長在那些損傷之上，到底我們要讓它長出什麼？只是廉價的笑聲，還是更通透的人生智慧？所以我覺得龍Ｋ事件對我而言的是非一點也不重要，我更在乎的是在這樣的事件過後，那個所謂的「喜劇圈」裡面，學歷一個比一個高、自視一個也比一個高的小朋友們，願不願意更謙卑的面對圈圈外面的世界？願不願意把寫段子時追求「聰明」的渴望，轉化成更具「智慧」的自省？

　　對此我表示悲觀。